那日之后,裴砚卿就一直忙于追查商署与私盐一案勾结的线索,几乎每日都耗在商署的陈年卷宗与码头的货运记录里。
他派去暗中盯梢的人手回报,近半年来,有几艘挂着“漕运”旗的商船行踪颇为诡异。
它们并非按常规漕运路线行驶,反而时常在夜间偏离主航道,停靠在城郊一处废弃的旧码头。
那些码头平日里荒无人烟,只有在商船停靠时,才会有几个蒙面人从暗处现身,与船上的人交接货物。
交接过程极为迅速,且双方都默契地不发一语,货物被卸下后,便由那伙蒙面人用马车运走,去向不明。
更令人起疑的是,这些商船的载货量远少于正常漕运船只,吃水线却异常深,显然船底还藏着不为人知的东西。
他推测这些“漕运”旗的商船很可能就是私盐流通的关键渠道。
“青轩已经拿到了赵有光私藏的账册。”裴砚卿低声道,“再过几日,我便要去会一会这宁州的知府。”
他接着道:“这章谦看似清廉,实则与盐商勾连甚密,那些账册里记载的往来款项,十有八九能牵出他贪赃枉法的实证。只是此人在宁州经营多年,党羽众多,稍有不慎便会打草惊蛇。”
许清嘉闻言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你打算如何行事?直接将账册呈上去吗?”
裴砚卿眼中闪过一丝冷冽,“不,他并不是这背后的操纵者,一个偏远州府的知府,哪有如此大的能量调动漕运船只私运盐货?这背后定有更高层级的官员在撑腰。”
许清嘉看向他,“所以你要先稳住章谦,让他以为你尚未掌握确凿证据,同时暗中顺着账册上的线索往下查,揪出他背后真正的靠山。
这就像剥洋葱,得一层层来,先从最外层的腐叶开始,慢慢才能触到核心的病灶。”
裴砚卿望着她眼中闪烁的聪慧光芒,眼底笑意渐深,伸手将她颊边一缕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指尖不经意触到她微凉的耳垂,引得她微微一颤。
“你说得正是。章谦只是颗棋子,若贸然动他,只会让背后之人警觉。我需先借他之手,引出更多线索,待掌握足够证据,再将这盘棋局彻底掀翻。”
他顿了顿,眸色更沉了几分:“这些时日,宁州商署恐不太平,届时恐怕会出现大的变动。”
许清嘉闻言压下心头的担忧,指尖在玉佩上摩挲得更紧了些:“那你自己务必当心,章谦既在宁州经营多年,党羽众多,难保不会做出什么铤而走险的事。”
她抬眼看向裴砚卿,眸中满是真切的关切,“卷宗繁杂,你也莫要太过劳累,总得顾着自己的身子。”
裴砚卿心中一暖,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指尖,轻轻揉了揉:“我晓得轻重。倒是你,食肆里里外外都要操心,也要记得按时用饭,莫要像上次那般,忙得连水都顾不上喝。”
许清嘉见他反过来叮嘱自己,心头涌上一股暖意,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安心查案便是,这里有陶妈妈和小石头他们帮衬,不会有事的。”
她顿了顿,又想起一事,“对了,昨日我去采买时,听街市上的人说,近来盐价似乎又涨了些,寻常百姓都在抱怨,连带着腌菜的生意都受了影响。”
裴砚卿眸色微沉,私盐泛滥,官盐价格便会被奸商操控,受苦的终究是这些升斗小民。
他握紧了许清嘉的手,语气坚定:“放心,我定会尽快将这些蛀虫揪出来,还宁州一个清明。”
……
江澈在堂中等了许久,却未再见许清嘉出来。
他有些落寞的瞧着那道通往后院的长廊,沉寂片刻后终是起身离去。
回到醉仙居,他又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暮色像一层薄纱,轻轻笼罩了整个院落。
他坐在窗边的梨花木椅上,面前的矮几上放着一壶早已凉透的茶。
茶杯里的茶叶沉在杯底,舒展成暗绿色的叶片,一如他此刻沉郁的心境。
一直等到房门从外被推开,进来的是江老夫人跟苏珊珊。
江澈抬眼看向门口,神色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江老夫人见他独自枯坐,脸上堆起几分关切:“阿澈,你这些时日不回家,可是在跟祖母怄气?”
江澈不语,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那株光秃秃的梅树。枝头的残雪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
苏珊珊挨着江老夫人坐下,怯生生地开口:“表哥,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江家不能没有你......”
话未说完,便被江澈冷淡的眼神打断。
“唉……”江老夫人手中的佛珠捻得更快了些,苍老的脸上满是无奈,“姗姗,你先出去吧,我单独同你表哥说些话。”
闻言,苏珊珊有些错愕,她本以为外祖母会帮着自己劝和,却没想到会被支开。
但江老夫人的语气不容置喙,她只能不甘心地咬了咬唇,起身福了一礼,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房间。
房门关上的刹那,江老夫人脸上的愁绪更多了几分。
她端起桌上那壶凉透的茶,给自己斟了一杯,却并不喝,只是用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阿澈,你该清楚,你是江家唯一的嫡孙,将来这偌大的家业都要交到你手上。”
“祖母,我晓得。”江澈垂眸看着自己交握在膝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
“我从未想过置家族于不顾。只是这世间事,并非所有都能如人所愿。”
他想起今日之事,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我已不再强求,往后只愿她能得偿所愿,平安顺遂。
至于我,守着江家这份家业,护好祖母和族人,便已是分内之事。
过往那些不切实际的念想,就当是一场春梦,如今梦醒了,也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了。
江老夫人闻言,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欣慰,也有不易察觉的叹息。
她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打破了房间里的沉寂。
“你能想通就好,”她缓缓说道,“那你跟姗姗……”
话未说完,江澈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江老夫人脸上,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祖母,姗姗是个好姑娘,但我对她只有兄妹之情,绝无男女之爱。
此事从一开始便是个误会,如今我已心有所属,虽知无望,却也无法再容他人。
江家的家业我会承担,但婚姻大事,还请祖母莫要再勉强我与姗姗。”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不容置疑。
“罢了罢了……”江老夫人无奈摇了摇头,“你能想通便是好事,至于姗姗,我会同苏家人说清楚,总不能让她在江家受委屈。
你既无意,强扭的瓜也不甜,只是往后行事需得有分寸,莫要再让旁人误会了去。”
江澈垂眸应道:“孙儿省得。”
江老夫人看着他清瘦的侧脸,终是叹了口气:“你心里若实在闷得慌,便出去走走也好,只是莫要再这般作践自己。”
门口,苏珊珊一直未曾离开,她听到江澈与老夫人的对话,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方才在门外隐约听到“心有所属”“无法再容他人”时,她还抱着一丝侥幸,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可此刻“兄妹之情”四个字如同一把冰冷的利刃,狠狠刺穿了她最后的幻想。
甚至,连外祖母也不帮她。
她扶着门框的手指微微颤抖,指节泛白,眼中是满满的不甘与怨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