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蜷缩在老屋的角落,像一只受了惊的刺猬。
窗外,陈阿婆又开始烧纸了,火盆就摆在院子正中。
她蹲在地上,一张张地往火里扔着黄纸,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三儿冷,姑妈给你送钱……三儿饿,姑妈给你送饭……”
火光映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那神情不像悲伤,反而透着一股诡异的虔诚。
我悄悄挪到窗边,从缝隙里往外看。
借着火光,我清楚地看到,每一张即将投入火盆的黄纸上,都用红色的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林三儿,回家”。
当火苗舔上纸面的瞬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烧尽的灰烬并没有随风飘散,而是聚成一条比头发丝还细的黑线,像有生命一般,直直地朝着院子里的那口老井钻了进去。
“她在喂魂。”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我吓了一跳,抬头一看,黄师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蹲在了墙头上,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串铜铃,脸色在火光下显得有些发白。
他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对我说:“每烧一张写着名字的纸,亡童的执念就强一分。你身体里的‘三儿’,就是靠这个活到现在的。”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空白的黄纸,塞到我手里。
“听着,今晚她会烧最后一堆,那是她攒了一年的,也是执念最重的一堆。我会想办法换掉最上面那张写着名字的纸条。只要那张关键的纸条不被烧掉,执念链就会断。”
我死死盯着院子里的火盆,心脏狂跳。
直到这一刻我才彻底明白,陈阿婆不是在祭奠,她是在用这种方式,给另一个“我”续命。
夜越来越深,院子里的火光也越来越旺。
陈阿婆颤颤巍巍地从屋里又抱出一摞厚厚的黄纸,最上面压着一张明显泛黄的旧纸条,上面的红字已经有些褪色,但依旧能辨认出那熟悉的字迹。
“三儿,姑妈给你做了新衣裳……”她喃喃自语着,枯瘦的手伸向那张纸条,就要将它送进火里。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正准备不顾一切地冲出去,一道黑影突然从老屋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是赵裁缝。
他背着手,步子迈得又轻又稳。
他耳朵不好,是村里出了名的,可此刻,他却像能听见风声一样,精准地走到了陈阿婆身边。
没等陈阿婆反应过来,赵裁缝已经伸出手,一把接过了她手里的那摞黄纸。
他低着头,手指飞快地在那摞纸里一抽一换,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
快得就好像,在这三十年里,他已经换过无数次。
做完这一切,他把那摞纸重新塞回陈阿婆手里,然后转身,默默地退回了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陈阿婆愣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絮叨的神情,将手里的黄纸一把丢进了火盆。
火焰轰地一下窜起老高。
纸灰升腾,在半空中凝聚成线,朝着井口飞去。
可这一次,那条黑线刚升到一半,就像被什么东西从中间狠狠咬断了,啪的一声,断裂开来,化作了普通的灰烬,四散飘落。
几乎是同一时间,井里传来“咚”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人从很高的地方重重地坠入了水中。
我再也顾不上隐藏,猛地冲到井边。
井水剧烈地翻涌着,一个漩涡在中心形成,紧接着,一张脸从水下浮了上来——那是我自己的脸,但看起来只有三岁左右大小。
它的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恐惧和不甘,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在无声地尖叫。
它挣扎着伸出小手,想要抓住井沿,可就在这时,火盆里的火光正好照了过来,那张小脸像是被灼伤了一样,迅速沉了下去。
“执念断了,它回不去了。”墙头上的黄师傅长长地松了口气。
可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直背对着我的陈阿婆,突然猛地转过身,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那眼神不再浑浊,而是清明得可怕,像两把锥子,要刺进我的骨头里。
“三儿,”她开口了,声音沙哑却清晰,“你刚才……是不是躲起来了?”
我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她是没有烧掉那张关键的纸条,可是她记得,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张纸条上的每一个字,每一笔画。
她根本不需要那张纸,她的心,就是一张永远也烧不尽的黄纸。
我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个一直贴身放着的锈铁盒,突然变得滚烫,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活了过来,正一下一下地撞击着盒盖。
远处,那三盏熟悉的白灯笼再次亮了起来,在漆黑的夜里,像三只没有瞳孔的眼睛,缓缓地朝老屋飘来。
黄师傅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一丝绝望:“她记得你,你就永远走不了。”
我低下头,望向平静下来的井口。
水面倒映出我的脸,却又不止一张。
一张脸在哭,一张脸在笑。
黄师傅的法子失效了。
陈阿婆的记忆就是最牢固的锁链。
我忽然意识到,在这场诡异的仪式里,有一个人始终游离在外,却又处在最关键的位置。
那个换掉纸条的人。
他的动作那么熟练,仿佛早已洞悉了一切。
或许,解开这把锁的钥匙,根本不在道士的符纸上,而在裁缝的针线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