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膝盖在碎石上磨得生疼,可我感觉不到。
那口混着纸灰和铁锈味的血沫堵在喉咙里,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院子里的风停了,只有那三个白袍人面具裂缝里滴落的黑血,还在青砖上“滋滋”作响。
他们像三尊失了魂的石像,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空洞的视线似乎穿透了我,又好像在看我身后的什么东西。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香炉的灰烬里。
那一声哭泣不是幻觉,它还在,微弱得像蚊子哼,却尖锐得能刺穿耳膜。
我伸出抖得不成样子的手,一点点扒开尚有余温的香灰。
指尖触到一个坚硬的边角,我猛地把它抽了出来。
是半张烧焦的纸,火化单的残片。
上面,“林小舟”三个字被火燎得卷曲发黑,墨迹却像有生命一样,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笔一画地向内萎缩。
它在消失。
我的名字,在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从这张纸上抹去。
“名字烧了,根还在。”
吴老拐的声音像从地缝里挤出来,又冷又黏。
他拄着那根磨得油亮的拐杖,一步一挪地蹭到我身边,浑浊的眼睛里映着灰烬的死气。
“你姑妈烧了三十年的往生纸,就喊了三十年的‘三儿’。这股念想,比咱村那口老井底下的淤泥还要沉,还要厚。”
他用下巴朝院角点了点。
陈阿婆,我的姑妈,正像个孩子一样跪坐在那儿。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件东西,是一张被摩挲得看不清字迹的泛黄纸条。
她的嘴唇翕动着,干枯的声音在死寂的院子里格外清晰:“三儿穿新衣,三儿就能回家了……回家……”
吴老拐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带着一股子土腥味。
“只要她还念着,还记着,你就离不开这座院子。你不是林小舟,你是她走丢了三十年的儿子,三儿。”
“三焚归空。”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是黄师傅。
他蹲在已经失效的符阵边上,手里那只小小的铜铃铛,此刻正被他用来轻轻敲击地面。
每敲一下,地上的灰烬就像被惊动了似的,向上弹起一寸。
铃声清脆,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得烧三样东西,三样连着你命格的东西——衣、信、骨。”他说话不快,但每个字都像秤砣,砸得我心口发闷。
“衣,指你的贴身衣物,刚才已经烧了。信,就是你姑妈手里攥着的那张寻人启事,那是她对‘三儿’所有念想的凭证。至于骨……”
他的视线转向院子中央那口黑漆漆的古井,“……得去井底捞。”
他收回目光,第一次正眼看我,眼神锐利如刀。
“这最后一焚,烧‘信’的时候,火必须由你亲手点。而且,心里不能有半分不舍,半分迟疑。否则,前功尽弃,你的魂就真的被‘三儿’的壳子给挤出去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衣?
烧了?
我猛地盯住地上那堆灰烬里勉强拼出的夹克轮廓。
不对,那不是我的!
我想起来了,凡子,那个带我来这里的发小,他用一件一模一样的“伪衣”换走了我身上真正的夹克。
他说什么来着?
他说这边的规矩,见长辈要穿得正式点。
狗屁的规矩!他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真正的夹克,能证明“我”存在的衣物,根本没烧!
它在哪儿?
我不知道,也许……也许就在姑妈屋里!
我的身体比脑子先动了。
我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冲向院角的姑妈。
我必须拿回那张纸条,那封“信”,然后找到我的衣服,把它们一起烧了!
“姑妈!”我喊了一声,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她听到动静,猛地回过头。
那双本该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却亮得吓人。
她看到我,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混杂着狂喜和恐惧的笑容。
在我靠近的瞬间,她丢开那张纸条,像只老鹰扑小鸡一样死死抱住了我。
“三儿!我的三儿,你别走!”她的声音尖利起来,滚烫的眼泪落在我脖子上,烫得我一哆嗦。
“姑妈给你做了新衣裳,可好看了……你穿上,咱们就回家,啊?别再走了,别再丢下妈一个人……”
她的手像铁钳,冰冷刺骨,指甲深深掐进我胳膊的肉里。
那不是一个衰老妇人该有的力气。
我被她箍得喘不过气,我能闻到她身上浓重的、类似于陈年棺木的腐朽气味。
“我不是……”我张开嘴,拼尽全力想吼出那句“我不是三儿”,可话冲到喉咙口,却拐了个弯,变成了一声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带着无尽委屈和恐惧的稚嫩抽泣。
“呜……”
就这一声。
整个院子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吴老拐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黄师傅手里的铜铃“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我看见,就在我姑妈的身后,那堵斑驳的院墙上,由灰烬聚成的夹克影子,竟然自己动了。
它不再是平面的影子,而是像被一个无形的人穿着,缓缓地、立体地鼓胀起来。
它没有头,没有脚,只有一副躯干和两条袖子。
然后,在我的注视下,那条由灰烬构成的袖子,慢慢地、僵硬地抬了起来,袖口正对着我的脸,像是在对我招手,又像是在邀请我穿上它。
“不——!”
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姑妈的怀抱,连滚带爬地向后退。
身体撞在供桌上,桌子“哗啦”一声翻倒在地。
香炉、贡品、纸钱碎屑泼洒得到处都是。
那半张写着“林小舟”的火化单残片,正好落在一捧灰烬里。
那些扭曲的墨迹在灰尘中蠕动、拉伸,最后竟拼出了一张五官模糊的哭脸。
它的嘴巴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对我发出绝望的呐喊。
我的名字,在哭。
远处,那三具一直沉默不语的白袍人,在这一刻,同时有了动作。
他们缓缓地、整齐划一地抬起头,面具下巴处滴落的黑血,停了。
然后,他们抬起了手。
三只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手,齐齐地指向我。
那不是攻击的姿势,也不是威胁。
那是一种等待。一种……见证。
我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胸口的口袋。
那只装着我父母照片的生锈铁盒已经不在了,可我的指尖却仿佛还能感觉到口袋里空荡荡的重量。
那个我一直藏在心底,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的、属于我自己的乳名,像一颗即将破土的种子,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我忽然懂了。
从凡子把我骗来,到吴老拐的警告,再到黄师傅的仪式,这一切都不是一场意外,也不是单纯的撞邪。
他们不是要杀我。
他们,是要我心甘情愿地,亲手抹掉“林小舟”存在过的一切痕迹,然后被“三儿”这个名字,这个身份,彻底吞噬、覆盖。
他们要我——彻底地消失。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劈进我的脑海。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恐惧和混乱。
我不能留在这里,一秒都不能。
我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手脚并用地朝屋里爬去,身后,姑妈“三儿、三儿”的哭喊声和那件灰烬夹克投下的阴影,如跗骨之蛆,紧追不舍。
我撞开老屋那扇虚掩的木门,一头扎进了更深沉的黑暗里。
我的世界,只剩下冲撞和逃亡。
身体似乎已经不是我的了,只有喉咙里那股灼烧般的滚烫,和脑子里反复回响的那一声不属于我的哭喊,像一根烧红的铁钉,死死地钉在我的意识深处,提醒着我,我正在被另一个人占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