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身子缩在墙角的阴影里,死死盯着赵裁缝的作坊。
夜深得像一潭墨,只有他家门缝里漏出的那点昏黄灯光,像一根扎在墨里的锈针。
风一吹,挂在墙上的那些寿衣就轻轻晃动,它们没有领口,也没有能看清五官的刺绣,像一个个被抽走了魂的人皮口袋。
缝纫机的嗡嗡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时快时慢,像一颗疲惫的心脏在挣扎。
我本想转身离开,这地方的阴气让我后脖颈的汗毛一直立着。
可就在这时,缝纫机的声音停了。
我屏住呼吸,透过门缝往里看。
赵裁缝佝偻着背,从墙角拖出一只积满灰尘的木箱。
箱子很沉,他在地上划出刺啦一声响。
他费力地掀开箱盖,从里面捧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寿衣。
那件寿衣和墙上挂的那些不一样。
针脚细密得像水波,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一层柔和的光。
我看得清楚,它的袖口用黑线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三”字。
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它的领口处,缝着一小块灰色的方布。
那颜色,那质地,正是我被凡子换走的那件夹克的边角料。
赵裁缝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用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抚摸着那块灰布。
他的嘴唇翕动着,含混不清的哼唱从门缝里飘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小虫子一样钻进我的耳朵。
“一穿遮面,二穿封口,三穿……换魂。”
他的声音又干又哑,像两片砂纸在摩擦。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就在这时,一只手重重地拍在我的肩膀上。
我吓得差点叫出声,回头一看,是黄师傅。
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脸色在月光下白得像纸。
他的目光越过我,死死地钉在门缝里的那件寿衣上,嘴唇都在哆嗦。
“这是‘替魂衣’!我只在老辈人的传说里听过……”他一把将我拽到更深的阴影里,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惊惧,“传说这种衣服能把活人身上纠缠不休的执念,全都转嫁到衣服上。穿上它,就能暂时摆脱名字和过去的束缚,变成一个‘空’人。”
他扭头看着我,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你会来?”
我盯着作坊里赵裁缝的背影,脑子里轰然一声。
我想起了凡子,想起了那件被他用一件一模一样的“伪夹克”换走的衣服。
赵裁缝耳朵背,旁人说话他总要凑得很近才听得清,可他从来不聋于命运。
他不是没听见,他是一开始就算准了我会走进这个局。
子时一到,作坊里的灯,灭了。
我和黄师傅蹲在墙角,大气不敢出。
没过多久,作坊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赵裁缝走了出来,月光把他本就佝偻的影子拉得更长,像一具被掏空了内脏的皮囊,在地上无声地移动。
他没有看我们这边,径直朝巷子深处走去。
就在他经过我们藏身的墙角时,我感觉怀里一沉,好像被塞进了什么东西。
我猛地抬头,赵裁缝已经走远了,只留下一个摇摇欲坠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黑暗里。
我低头,怀里是一个用粗布包裹的东西。
黄师傅比我更快,他一把扯开布包,里面露出的,正是那件绣着“三”字的素白寿衣。
布料摸上去又冷又滑,像死人的皮肤。
黄师傅借着月光,凑近了仔细检查。
他先是盯着针脚看,眉头紧锁,随即,他的脸色变得惨白,抓着衣服的手都开始发抖。
“不对……这件衣服……不是新做的。”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这针线,这布料,它起码被缝了三十年!”
他颤抖地指着领口那块我夹克上的灰布,“你看这下面,灰布只是缝在最外层的。它盖住的,是原本的布料。”他用力一撕,那块灰布被扯了下来,露出了下面已经泛黄的底布。
黄师傅指着那块底布,声音都变了调:“这块布……是当年林小舟下葬时,身上穿的那件衣服的料子。”
我感觉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冷得连骨头都在打颤。
林小舟,那个三十年前死在井里的女孩,那个和我一样,小名也叫“三儿”的女孩。
这件衣服,从三十年前就开始缝制了。
它从一开始,就是为我准备的。
我体内的那个“三儿”又开始哭了,哭声尖锐,像是要撕裂我的脑子。
我再也受不了了。
我从黄师傅手里夺过那件寿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穿上它!”我对自己说,也对黄师傅说。
黄师傅想阻止,但看到我痛苦的样子,伸出的手又无力地垂下。
我脱掉外套,咬着牙,把那件冰冷的寿衣套在了身上。
布料贴上皮肤的瞬间,一种无法形容的阴冷顺着我的毛孔钻了进去。
但诡异的是,我脑子里那个尖锐的哭声,戛然而止。
世界瞬间安静了。
可这安静只持续了不到一秒。
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它不来自我的脑子,而是来自不远处的井底。
那声音空洞而悠长,带着一种诡异的慈爱。
“三儿……回家吃饭喽……”
是姑妈的声音。
我绝不会听错。
可她早就死了,更不该在井里喊我吃饭。
我像疯了一样冲到井边,朝下看去。
井水漆黑如墨,平静无波,水面倒映出的,是我穿着一身白袍的怪异身影。
我身上再也感觉不到那个小女孩的怨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井底的什么东西牢牢锁定的感觉。
黄师傅跟了过来,扶着井沿,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衣已承念……执念已经从你身上,转到这件衣服上了。现在,她喊的不是你,是这件衣。”
他的话音刚落,远处,三盏惨白的灯笼幽幽地飘了过来,停在了井口不远处。
灯笼下,是三个穿着同样白袍的人。
他们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可他们面具下的那道缝隙里,之前已经止住的黑血,又开始一滴一滴地往下淌。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我看见,寿衣洁白的袖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边缘开始缓缓变黑,就像是被墨汁从内部侵染、腐蚀一样。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快脱下来!”黄师傅突然反应过来,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拼命想把我往后拖,“衣服能代替你承载执念,但穿久了,你的魂魄就会被它吸走,魂就成衣了!”
他的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脑中炸开。
我猛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脸。
我的皮肤,似乎正在失去温度和弹性,开始变得僵硬、粗糙,像是在朝着布料的质感转变。
我终于明白了。赵裁缝给我的,从来不是什么解脱的钥匙。
他只是给了我一个……新的囚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