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兰的手还在抖,指尖划出的节拍断断续续,像坏掉的唱片。
她一遍遍敲自己的耳朵,又指向刘老三的屋子,眼神里全是恐惧。
我懂她的意思——聋了四十年的人,昨夜听见了钟声。
我不信鬼神,可守夜人这份差事,本就是和鬼神打交道的活。
吴青山刚在档案室发疯似的要烧轮值表,铁柜自己弹开,纸上浮出几十年的“吴青山”名字,连血都渗进墨痕写下警告:“已到岗者,焚之反固。”那是体系在回应背叛。
而如今,一个聋子听见了井钟……这不只是异象,是规则崩了一道口子。
我跟着赵玉兰跑向刘老三的屋子。
天还没亮透,雾压得人喘不过气。
修鞋摊支在屋檐下,油布盖着工具箱,角落堆着几双旧布鞋,蓝面、黑边,都是孩子穿的。
刘老三坐在小马扎上,头低着,手里攥着一张纸,指节发白。
赵玉兰轻轻拍他肩膀。
他猛地一颤,像从深水里被人拽出来,额头全是冷汗。
他抬起脸,眼睛浑浊,却有了种我从没见过的清醒。
他把那张纸递给我。
炭笔写的字,反复涂抹,几乎要把纸划破:“钟响了……我听见了!”
下面是一串数字:“25”、“3:17”,写了一遍又一遍,边缘焦黑,像是被火燎过。
我盯着那烧痕,心里一沉。
井钟——镇西那口废井里的铜钟,三十年没人碰过。
传说它只在子时自响,响二十四声,是召活人守夜的号令;若响二十五声……是点新魂,招替死鬼。
聋子听见钟声?
不可能。
除非……他的耳朵本就不重要,是体系在强行唤醒他。
我正要问,韩小川从巷口冲进来,脸白得像纸。
他扑通一声跪在刘老三面前,手里捧着一双布鞋——鞋面裂开,线头外翻,鞋尖渗着暗红,像干涸的血。
“刘叔……”他声音发抖,“这是我爸……最后穿的那双。求您,教我怎么修。”
我愣住。
韩小川的父亲,是上一任守夜人,七年前死在井边,鞋都没穿全。
这双童鞋,本不该存在——守夜人不配留鞋。
刘老三盯着那鞋,手抖得厉害。
他慢慢从耳道掏出一团发黑的棉球,扔在地上。
那棉球落地时,竟渗出一滴黑水,滋的一声冒起白烟。
他看了韩小川很久,终于从工具箱里摸出一把锥子。
钝了,磨得只剩半截尖。
他塞进韩小川手里,又指了指鞋,做了个缝的动作,然后竖起一根手指,嘴唇无声开合:念名。
韩小川咬牙,低头穿针。
第一针下去,他念了一个名字:“李小满。”
第二针:“张二狗。”
第三针刚刺进鞋面——
他手猛地一颤,针尖扎进指腹,血珠滚落,滴在鞋面上。
可那血没流下,反而顺着裂口渗进去,像被什么吸走了。
他整个人僵住,眼睛瞪大,嘴唇哆嗦:“爸……?”
我听见了。
不是他说的,是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的声音,沙哑、疲惫,却清晰:
“别让鞋断了线……那是我们回家的路。”
韩小川泪如雨下,可手没停。
他一针一针缝,每念一个名字,指尖就跳一下,仿佛鞋里藏着心跳。
他缝得极慢,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
等最后一针拉紧,那双鞋竟微微发热,裂口合拢,血迹消失,像从未破损过。
刘老三低头看着,忽然伸手,在鞋底轻轻一按。
一层灰簌簌落下,露出底下刻着的一行小字:轮值·韩氏·归途未断。
他闭上眼,叹了口气,像是放下了什么。
就在这时,黄师傅来了。
没人看见他怎么来的。
他就站在修鞋摊外,穿着灰布褂,手里拎着个破布包,脸上没表情,像块风干的树皮。
他没看韩小川,也没理我,径直走到刘老三面前,盯着他空荡荡的耳道。
然后他从包里抓出一小撮灰烬,撒在地上。
风没动,灰粒却自己爬行起来,缓缓聚成一个形状——一口钟,钟口朝下,钟身上刻着“廿五”。
黄师傅抬头,声音低得像从井底传来:“井底钟响二十四,是召活人;响二十五,是点新魂。聋子能听,哑巴将言,这井……要收关门弟子了。”
我心头一紧:“什么意思?”
他看我一眼,眼神像钉子:“吴青山若再不应名,他的影子就会替他应。”
我没再问。问也没用。黄师傅从不废话,说一句,就有一句的命。
他转身要走,我忍不住叫住他:“那钟声……到底从哪来?”
他停下,背对着我,说了最后一句:“井下没人,可有人在等。等一个穿警靴的,走进去。”
说完,他走了,身影融进雾里,像被吞掉了一样。
我站在原地,冷汗浸透后背。
韩小川抱着那双修好的童鞋,脸色惨白。
刘老三重新塞上棉球,闭目不语,像耗尽了力气。
赵玉兰扶着他,手还在抖。
我低头看表——3:16。
还差一分钟。
我忽然想起那张纸上烧焦的“3:17”。
下一秒,远处,一声钟响,沉闷,悠长,像是从地底挤出来的。
第一声。
我猛地抬头,望向镇西。
雾更浓了,可我仿佛看见那口井,井口黑得不见底,铜钟悬在半空,无人敲打,却已开始计数。
韩小川抓住我胳膊:“哥……我得去巡夜。我爸……他还在等。”
我点点头,喉咙发干。
我们并肩往西走,脚步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没有回声。
快到井口时,我忽然停下。
井边那排石墩上,照例摆着五双童鞋——那是历任守夜人留下的信物。
可现在……
多了一双。
纯白,无饰,鞋带整齐系好,像刚摆上去的。
我走近,蹲下,心跳几乎停住。
那鞋底的纹路……和吴青山昨夜留在宿舍的警靴,一模一样。
我伸手,指尖离鞋面只剩一寸——我伸手的指尖僵在半空,冷雾从井口翻涌而出,像一缕缕湿透的纱巾缠上脚踝。
那双白鞋静静躺在石墩上,鞋带系得一丝不苟,干净得不像人间之物。
鞋底的纹路——我看得真切,和吴青山昨夜留在宿舍门口那双警靴分毫不差。
可他昨晚疯了一样要烧轮值表,人现在应该还在宿舍躺着,怎么可能……把鞋送到这儿?
雾越来越浓,带着一股铁锈混着湿土的腥气。
耳边忽然响起脚步声,齐整、规律,像是列队行进,可眼前除了翻滚的白雾,什么也没有。
我下意识后退半步,韩小川却死死盯着那排童鞋,声音卡在喉咙里:“哥……鞋……在动!”
我没动,眼睛死死盯着那六双鞋。
原本随意摆放的五双旧童鞋,正一寸一寸地转向东方,像是被无形的手轻轻拨正。
动作缓慢,却坚决,仿佛在完成某种仪式。
而最边上的那双白鞋——吴青山的鞋——鞋尖竟缓缓抬了起来,离地三寸,像一个人踮起脚尖,笔直站立。
我的心跳几乎停了。
这不是风,不是错觉。这是“应名”。
守夜人轮值,从不靠点名册,靠的是“信物归位”。
一双鞋,代表一个魂已到岗。
可吴青山明明没来,他的影子还没碎,命还在喘,怎么……鞋先到了?
“爸……”韩小川喃喃着,手指抠进掌心,“这双鞋……它不该在这儿……”
我没说话。
我看着那双悬空的白鞋,忽然想起黄师傅的话:“吴青山若再不应名,他的影子就会替他应。”
——影替人岗。
我猛地转身,抓起韩小川的手臂:“走!回宿舍!”
我们一路狂奔,穿街过巷,雾气在身后如活物般蠕动追赶。
推开吴青山宿舍门时,屋里漆黑一片。
我摸到灯绳一拉,灯闪了两下才亮。
床底下,一双白布鞋静静躺着,鞋尖朝外,和井边那双一模一样。
鞋面干干净净,可那材质……分明是用井边烧纸钱的黄裱纸糊成的,外层刷了白浆,像极了寿鞋。
吴青山正蜷在床角,脸色铁青,手里攥着一把火钳,额头上全是冷汗。
他看见我们,嘶吼一声:“滚!这鞋不是我的!我没穿它去!”
他冲过去一脚踢开那双鞋,抓起来就往门外扔。
可鞋刚飞出门口,他又发疯似的追出去,捡回来,转身冲向锅炉房。
“不能留!烧了!必须烧了!”他吼着,像在说服自己。
锅炉房火门大开,他把鞋扔进炉膛。
火焰“轰”地腾起,瞬间吞没那双白鞋。
火光映在他脸上,扭曲如鬼。
可就在火势最旺时,烟囱外,忽然飘下一片灰烬。
它们没散,反而在空中缓缓聚拢,拼出几个字:
“影已立岗,人岂逃班?”
字一成形,便如雪片般簌簌落下,消失在夜雾里。
我站在锅炉房外,浑身发冷。吴青山瘫坐在地,眼神空了。
而就在这时,凡子从监控室打来电话。
我接起,听筒里只有他颤抖的声音:“林哥……你……你快来看……”
我冲进监控室,屏幕分格画面中,锅炉房走廊的红外镜头正回放几分钟前的影像——
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吴青山的影子独自走着。
他没在画面里,可影子清晰无比,手中提着一双烧焦的布鞋,步伐精准,每三秒一步,和井钟的节奏完全一致。
它走向值班室,推门,坐下,把鞋放在桌角。
像在替主人,签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