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监控室门口,手还在发抖。
凡子把那段影像又放了一遍,慢速回放,帧帧定格。
画面里,走廊空荡,只有吴青山的影子在走。
它提着那双烧焦的布鞋,步伐稳定,三秒一步,像踩着某种看不见的节拍器。
走到值班室门口,影子抬手推门,进门,坐下,把鞋放在桌角——动作干净利落,和吴青山平时上班的习惯一模一样。
可吴青山本人,根本不在现场。
“打卡机内部芯片……有独立存储。”凡子声音压得很低,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外部监控断信号,但打卡机自己录了一段。红外触发,自动启动,连我都查不到触发逻辑。”
他抬头看我:“林哥,这不是故障。”
我懂他的意思。
这不是故障,是规则在运行。
孙会计是早上八点冲进我宿舍的,脸色惨白,手里捏着那张考勤汇总表,手抖得像风里的纸。
“吴青山……全勤!”他声音发颤,“七天,天天凌晨三点十七分刷脸打卡!照片清清楚楚!可他人呢?派出所把他叫回去了!他爸说他昨晚就没回殡仪馆!他——他怎么可能打卡?!”
我接过表,盯着那行打印的名字。
吴青山。
打卡时间:03:17。
照片上的人影穿着警服,头低着,脸模糊,但肩章、领徽、衣褶的折光,全是派出所协警的制式装束。
可监控里,那段时间整条走廊死寂,连老鼠都没动一下。
更邪的是,凡子调出食堂后台数据,发现每天凌晨3:18,系统自动登记一份早餐:白粥一碗,素包两个,领取人显示“吴青山”。
“没人领。”食堂李婶昨夜值班,“我看了眼屏幕,系统弹了记录,可窗口没人。我以为是误操作,可第二天、第三天……天天都这样。”
吴青山被派出所召回是昨天下午的事。
临走前他站在大门口,冷笑看着我,眼神像刀子:“这回看你们怎么给我打卡。”
他以为这是个笑话。
可今早,孙会计又来了。
同样的表,同样的名字,同样的时间。
03:17,刷脸成功。
“我不信!”孙会计拍着桌子,“我不信鬼神!可这考勤系统是我亲手管了三十年的!它不会出错!也不会造假!可现在——现在它在替一个不在的人打卡!”
他忽然压低声音:“林小舟,你告诉我……是不是‘缺编’要开始了?”
我心头一紧。
“缺编”是殡仪馆老员工私下说的词。
五十年前,镇上办过一次“守夜人集训班”,三十人报名,最后只归档了二十七个。
那三个没归档的,后来全在三日内离奇死亡。
老人们说,不是死了,是“没赶上报名”,被剔除了。
从那以后,档案系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人可以不来,但名字必须到。
来不了,影子来。
影子不来,名字自己来。
老吴是傍晚来的。
他从锅炉房出来,手里抱着一本破旧的硬皮本,封面用红笔写着“锅炉日志”,字迹发黑,像是用血写过又洗掉。
他没说话,只把本子递给我,然后转身就走。
我翻开,里面全是数字和符号,像某种编码。
前几页是年份加编号:1954-07,1962-13,1978-05……每页只记一个名字,后面跟着一串看不懂的符号。
翻到最后一页,纸页泛黄,边缘焦黑,像被火燎过。
上面写着:
吴青山,影替人,2025.07.19归编。
日期是三天后。
我猛地抬头,老吴已经走远,背影佝偻,像背着一口看不见的棺材。
我追出去喊他,他没回头,只抬起一只手,缓缓摆了摆。
夜里,我独自坐在值班室,把那双黄裱纸糊的白鞋摆在桌上。
它没再动。
可我知道,它已经“上岗”了。
吴青山的影子每天准时三点十七分出现,打卡,领早餐,坐在桌前——像在等什么。
等他回来?
还是等他彻底消失?
凡子半夜来找我,脸色发青。
“我进了系统底层。”他声音发干,“打卡数据……不是录入的。是‘预生成’的。时间戳显示,这些记录是在未来——7月19日凌晨3:17——自动生成,然后逆向写入过去七天的数据库。”
我盯着他。
“你是说……三天后的事,已经发生了?”
他点头:“系统认为,吴青山已经在岗。从那天起,他就是‘守夜人’了。不管他愿不愿意。”
我们沉默了很久。
窗外,雾又起了。
老吴的笔记本还摊在桌上。
我盯着“归编”两个字,忽然想起黄师傅说过的话:
“报名无需自愿。影子先到,名字就定。”
第二天清晨,我去了周哑巴家。
周哑巴是镇上老邮差,二十年前疯的,整天念叨“信要送到”,后来搬去山腰小屋,再没人见过他。
可昨夜,凡子在系统日志里发现一条异常记录:
“吴青山,信已递。”
发送时间:2025.07.12 03:17。
和打卡时间,一模一样。
小屋门没锁。
推开门,屋里空荡,只有一张木桌,一盏油灯,灯芯微弱,却没熄。
桌上放着一本邮差登记簿。
我走过去,翻开最新一页。
墨迹未干。
吴青山,信已递。我盯着那本邮差登记簿,指尖发凉。
“信已递,班已接,命已录。”
墨迹未干,字迹工整,像是有人就坐在这里,一笔一划写下的遗嘱。
日期清清楚楚:2025.07.19——三天后。
可它却出现在今天,出现在这间二十年没人踏足的山腰小屋。
凡子站在我身后,呼吸很轻,但我知道他也在抖。
他没说话,只是慢慢抬起手,指向油灯背后的墙。
灯影晃了一下。
那一瞬,墙上的影子动了。
一个模糊的人形从灯影里浮现,低头伏在桌前,右手执笔,在簿子末尾签下名字——吴青山。
动作缓慢,却无比认真,仿佛在完成某种不可逆的仪式。
“……他在签字。”凡子声音哑了。
我猛地回头——身后只有空荡的屋子,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油灯一晃,火苗“噗”地灭了。
黑暗中,墙上那道影子消失了。
可等我再点燃油灯,墙面上赫然多了一行炭笔写的字,歪歪扭扭,像是用尽力气刻上去的:
“替打一次,魂欠一程。”
我盯着那句话,胃里翻涌。这不是警告,是结算单。
“凡子,”我声音发紧,“吴青山从没来过这里,对吧?”
凡子摇头:“他被派出所叫回去执勤,昨晚就在县城值班。监控能查到。”
可他的影子,已经替他走了七天夜路,打了七次卡,领了七份早餐,签了第八次名。
不是他在做事。是“系统”已经认定了他。
我忽然想起老吴那本烧焦边的日志本——吴青山,影替人,2025.07.19归编。
归编,不是入职,是归档。像死人进名册。
“我们得找到他。”我说,“在他真正‘归编’之前。”
凡子没反对。我们连夜下山。
车开到半路,我让凡子查殡仪馆内部通讯日志。
他黑进系统时手都在抖,几分钟后,他低声说:“林哥……昨天凌晨三点十七分,有一条外拨记录,打到周哑巴家的旧线路,接通了七秒。号码显示是……值班室座机。”
我浑身一僵。
那时候,值班室没人。
我明明在宿舍,凡子在监控室,老吴在锅炉房——谁打了那通电话?
我们赶到殡仪馆大门时,天还没亮。
刚停下车,手机响了。
是吴青山。
他声音急促,几乎破音:“我爸晕了!刚送卫生所,医生说情况不对……我马上回镇上!”
“别走殡仪馆这条路!”我脱口而出。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在哪?”
我没回答。他不该知道我在等他来电。
他沉默两秒,忽然说:“我已经到了大门口。”
我冲出车门,直奔门卫室。凡子跟在后面。
排班表就摊在桌上,油墨未干。
吴青山的名字原本空白,可现在,后面多了一行红字,像是用朱砂笔写的:
已归编,勿念。
打印机在角落“咔咔”响了一声,吐出一张纸条。
纸上只有五个字:
轮到你了。
我冲到窗前,望向井口。
六双白布鞋整齐排列,灰扑扑的,像等主人穿上。
最外侧那双——昨天还静静躺着的那双——正轻轻晃动,鞋尖微颤,仿佛刚被人踩进鞋帮,还没站稳。
风没动,树没动,可那双鞋,像正穿着它的人,在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