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井口,手里攥着那张湿漉漉的警官证,塑料壳上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滴,像从井底渗出来的冷汗。
照片上的人脸模糊得不像被水泡过,倒像是被人用手指在胶片上狠狠抹了几道,五官融成一团灰影,连轮廓都抓不住。
职务栏那行字原本印着“协警”,现在却被墨迹晕开,歪歪扭扭地拉出一道斜痕,像一滴干涸的泪,隐约能看出几个字:守夜人见习。
我盯着那四个字,喉咙发紧。
吴青山昨晚明明摔了证件,吼着“我不认这命”,可现在它却出现在井边,像是被谁亲手递上来的一样。
我猛地抬头四顾,厂区空荡,雾气未散,只有远处锅炉房烟囱飘出一缕灰白,像谁在无声地呼吸。
我没敢多留,攥着证件就往锅炉房跑。
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时,吴青山正背对着我,一脚一脚狠狠踹在砖墙上。
他穿的是警靴,鞋头已经踢得发白,脚踝处青筋暴起,像是要把整面墙踹塌。
“我昨晚明明没走!”他喘着粗气,声音嘶哑,“我记得到井边,听见钟声,排班表升起来……我他妈还看了那张纸!可再睁眼,就在自己床铺上,鞋底全是泥!”
我走近,蹲下身,扒开他鞋底的泥块。
那一瞬间,我后颈的汗毛全竖了起来。
泥纹是螺旋状的,一圈一圈从脚掌心向外延展,中间还带着几道断裂的弧线——和井口水泥盖板边缘那道老裂缝,一模一样。
更诡异的是,这纹路和昨天井边发现的那双失踪多年的小孩布鞋底纹,完全吻合。
他没撒谎。
他确实去过井边。
可他是怎么回来的?
谁把他送回来的?
又是谁,给他换上了那双白布鞋,又在天亮前,替他换回警靴?
我张了张嘴,没出声。有些事,说破了,就再也回不了头。
正这时,厂区大门传来汽车声。
陈国富拎着摄像机进来了,穿着熨得笔挺的衬衫,胸前挂着文化馆的工作牌。
他一脸兴奋,说要调研“地方殡葬习俗中的仪式符号”,点名要查“排班表异常事件”。
凡子靠在值班室门口,冷眼看着他摆弄设备,没说话。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默许他调取了昨晚的监控截图。
画面定格在凌晨三点十七分,井口上方的空气扭曲了一下,排班表缓缓升起。
纸上只有一行字:吴青山,已到岗。
陈国富盯着屏幕,眼睛发亮:“这是集体潜意识的投射!某种心理仪式的具象化!你们这儿的民俗压抑太久了,人的潜意识会自己造神!”
他说得头头是道,还要去采访周哑巴。
我刚想拦他,李春梅从卫生所方向走来,手里拎着个旧布包。
她拦在陈国富面前,声音不高,却像刀切下去:“他三十年没说过一个字,你听不出他送的不是信,是‘归位帖’?”
陈国富一愣:“归位帖?”
李春梅没解释,只看了我一眼,又看向吴青山,从布包里取出一双旧布鞋——灰底蓝面,针脚细密,鞋头绣着一朵褪色的梅花。
“你娘临终前托我藏的。”她把鞋塞进吴青山怀里,附了张纸条,“她说,你三岁说的话,不是梦。”
吴青山愣住,低头看着那双鞋,脸色变了变,嗤笑一声:“我三岁能说什么?放屁!”
他把鞋扔在床角,一整天都没再碰。
可到了半夜,我巡夜路过锅炉房,却发现灯还亮着。
推门进去,吴青山坐在床沿,脚上正穿着那双旧布鞋。
他眼神发直,像是刚从什么梦里挣出来,额头上全是冷汗。
“我……我不知道怎么就穿上了。”他声音发抖,“刚想扔,手却自己动了。”
话音未落,他忽然闷哼一声,低头看脚。
鞋底边缘,不知何时划开了两道细痕,从脚心斜向两侧,像是被人用刀片轻轻割过。
那痕迹的走向,竟像极了钟表的指针——一长一短,指向十二。
“疼。”他喃喃,“像有人在我脚底画时辰。”
我蹲下身,盯着那两道血痕,心跳如鼓。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脚步声。
周哑巴背着邮包,缓缓走过窗前。
他没停,也没看我们,只是抬手,从包里抽出一封信,火漆封口,印着一只睁开的眼睛——长在额头中央。
风起了。
吴青山坐在那儿,像被钉住了一样。
我忽然明白,有些事不是你能不信,就能逃开的。
第二天一早,我去找王师傅。
他正在焚化炉后头晒太阳,手里搓着一串发黑的桃木珠。
“王叔,”我声音压得很低,“吴青山的事……是不是‘守夜人归队’的老规?”
他没抬头,只轻轻叹了口气,手指在珠串上顿了顿。
“不是死了才归队,”他低声说,“是心认了,就归队。”
他抬起眼,看了我一眼,像看一个已经走不出去的人。
“鞋底纹是‘时辰图’,踩一次……”王师傅那句话像钉子,钉进我耳朵里,拔不出来。
“不是死了才归队,是心认了就归队。”
我站在焚化炉后头,风从炉口倒灌出来,带着一股焦木和铁锈混在一起的味道。
阳光斜照在他脸上,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像是被岁月刻过一遍又一遍的排班表。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把桃木珠攥紧了,指节泛白。
“王叔,”我喉咙干得发疼,“那……鞋底的纹路,到底是谁刻的?”
他抬眼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不像在看活人,倒像在看一个已经站上岗位的影子。
“没人刻。”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卷走,“是脚自己走出来的。踩一次,命就对一次钟。你爸最后那晚,鞋底印在地板上,分秒不差指向三更十七。”
我脑子“嗡”地一声。
三更十七——凌晨3:17。
昨夜井口钟声,整整二十五响。
我数得清清楚楚,最后一响,就是那个时间。
排班表升起,纸上写着“吴青山,已到岗”。
那时我以为是幻觉,是水汽迷了眼,可现在,冷汗顺着脊梁往下爬。
我转身就跑,冲回宿舍翻出父亲的遗物箱。
那本旧日记藏在底层,封面沾着灰,边角卷起。
我抖着手翻开,一页页扫过去,全是些零散记录:哪年哪月哪具尸体没穿寿衣,哪次火化炉出了故障……直到最后一页。
字迹潦草,墨水洇开,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
“青山……躲不过,他生下来就在表上。”
我盯着那行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
吴青山不是偶然卷进来的。
他从出生起,名字就已经写进去了。
就像井盖上的裂缝,早就等着他的脚底踩上来。
我冲出宿舍,想找他,却发现锅炉房空了。
床角那双蓝面布鞋不见了,警靴还摆在原地,鞋带松垮地垂着,像两条死蛇。
厂区静得反常。连锅炉的嗡鸣都停了。
我转头去了档案室。门虚掩着,里面灯亮着。
推门进去时,吴青山正蹲在铁柜前,手里攥着打火机,火苗刚舔上一叠泛黄的纸。
他眼神发红,嘴唇咬破了,血顺着下巴滴在纸上。
“别毁了!”我吼了一声。
可话音未落,整排铁柜“哐”地一声,猛地弹开。
不是风吹的,也不是地震——是自己动的。
纸页哗啦啦飞起来,像雪片一样在空中打旋。
每一张上,都浮现出“吴青山”三个字。
有的是铅笔写的,有的是钢笔,有的甚至像是用血描的。
时间从1983年开始补录,一直排到2049年,轮值表密密麻麻,横跨六十多年。
他怒吼一声,抓起一张就撕。
纸裂开的瞬间,他手指割破,血滴在残页上。
诡异的是,那血没晕开,反而像被纸吸进去一样,顺着墨痕蔓延,竟拼出一行新字:
“已到岗者,焚之反固。”
我僵在原地,寒意从脚底窜上天灵盖。
这时,窗外一道黑影掠过。
周哑巴站在外面,背着邮包,手里捏着一枚火漆印章。
他没看我们,只是轻轻一压,信封封口,印面是一只睁开的眼睛——长在额头中央。
然后,那只眼缓缓闭合,像完成了什么仪式。
吴青山瘫坐在地,喘着粗气,眼神空了。
我扶他起来,一句话都说不出。
我们走出档案室时,天刚蒙蒙亮。
雾又起了,裹着厂区,像一层裹尸布。
我刚想回宿舍换身衣服,赵玉兰突然从卫生所方向冲过来,脸色惨白。
她是个哑婆,只会比划。
她抓住我的手,急促地在空中画着节拍,又指自己耳朵,再指向刘老三住的那间旧屋。
她嘴唇哆嗦着,眼神惊恐。
我愣住。
她反复比划同一个动作——像是有人在敲钟,一下,又一下。
然后她突然停住,双手抱头,猛地一颤,像是听见了什么,再也承受不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