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满站在古井边,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死水,在场每个村民的心里都激起了涟漪。
她的话简单得近乎粗暴:“祠堂里的族谱是给活人看的,档案柜里的记录是给外人看的。我们今天,要给死人一个交代。每个人,亲手写下你记得的那个名字。”
人群骚动起来,像被风吹过的枯草堆,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恐惧是这村子空气里最不缺的成分,早已深入骨髓。
他们缩着脖子,眼神躲闪,谁也不敢第一个上前。
那口井,那面空白的石壁,在他们眼中仿佛是择人而噬的巨兽之口。
“写……写了又有什么用?”一个男人壮着胆子嘟囔,“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田小满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目光扫过每一张脸。
她知道,道理讲不通根植于血脉的恐惧,需要的是行动,一个榜样。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吴秀英蹒跚着走出了人群。
她老得像一截干枯的树根,每一步都摇摇欲坠。
村民们自动为她让开一条路,目光复杂,有同情,有敬畏,但更多的是害怕。
老太太走到田小满面前,没有看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面冰冷的石壁。
她伸出枯柴般的手,颤巍巍地从田小满手里接过了那半截黑乎乎的炭笔。
炭笔尖在粗糙的石壁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在这片死寂中格外刺耳。
吴秀英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仿佛握着的不是笔,而是千斤重的烙铁。
她先是画了一个圈,又在圈上添了三撇,一个不成形的“春”字出现了。
接着,她用尽全身力气,画下一个歪歪扭扭的“花”。
春花。
两个字,简单,丑陋,笔画歪斜,却像是用尽了她一生的力气,每一个转折都带着血泪。
字迹刻下的瞬间,一股常年盘踞在井口的阴风,竟奇迹般地停了。
吴秀英的举动像一道撕开黑幕的闪电。
人群中,赵金娥突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她挪动着膝盖,一点点蹭到石壁前,用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畸形扭曲的手指,捡起一块尖锐的小石子。
她没有哭,只是咬着牙,一笔一划,在石壁上刻下“赵小娥”。
那不是写字,更像是在用指骨一遍遍地刮擦着自己的记忆,要把那份疼痛永远地烙印下来。
一个,两个……行动开始传染。
孙玉兰个子小,踮着脚,努力在石壁高处写下了“王招娣”。
她的丈夫周志国,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广播站管理员,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黑色的东西。
人们认出来,那是广播站淘汰下来的旧磁带壳,被他用火熔炼,又打磨成了一支简陋的铁笔。
他走到石壁前,眼神专注,一笔一画,刻下了“陈桂花”,字迹工整,力道沉稳,像是播报一则永不褪色的讣告。
名字,一个接一个地在石壁上生了根。
每多出一个名字,那口常年浑浊如墨的井水就清澈一分。
当第六个名字完成时,井水已经能看见底部的鹅卵石,水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映着村民们布满泪痕的脸。
也就在这时,一个淡淡的虚影在井口凝聚成形。
那是个小女孩的模样,正是李春花。
她的身影很淡,像是水汽凝结而成,风一吹就会散。
她看着田小满,声音飘忽,像是从水底传来:“我们不是魂,是记忆的残响。你们不写,我们就不存在。”
田小满的心猛地一揪。
李春花的手指向人群中的孙玉兰:“她能听见我们说话,因为她心里还记得那首摇篮曲。”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孙玉兰身上。
她茫然地抬起头,嘴唇翕动,似乎真的在倾听什么。
“吴婆婆,”田小满转向吴秀英,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什么,“您能……再唱一次那首歌吗?”
吴秀英的身体一僵,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她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良久,她才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
那歌声苍老、沙哑,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悲伤。
“月光光,照井台,井里有个乖乖……”
歌声一起,孙玉兰像是被唤醒了什么,竟也跟着低声哼唱起来。
她的声音年轻一些,却同样充满了哀戚。
一老一少的歌声交织在一起,飘荡在井台上空。
诡异而又神圣的一幕发生了。
平静的井水中央,开始冒出一个个红色的布包。
它们不是恐怖地浮上来,而是缓缓地舒展开,像是被禁锢了太久太久的人,终于得以伸展一下僵硬的四肢。
一共八具,静静地躺在清澈的水面上,红布包裹的小小尸身,在月光下显得无比安详。
当第七个名字被一个中年男人用指甲抠出来之后,井口的李春花身影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变得比刚才更加虚幻。
“还差我……还差我一个……”她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没人敢写我的名字。”
田小满心一横,抓起炭笔就要上前。
“不是你!”李春花猛地摇头,目光穿过田小满,死死地钉在吴秀英身上,“必须是她。”
刹那间,所有人的视线都像探照灯一样打在了吴秀英身上。
这个刚刚给了他们勇气的老妇人,此刻却僵立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比刚才写字时抖得更厉害。
她和那个叫李春花的女孩之间,显然有着比其他人更深、更黑暗的秘密。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吴秀英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像是鼓起了最后的勇气,她迈开了步子,一步,一步,走向石壁。
那几步路,她走得比一辈子还长。
她再次拿起炭笔,手抖得像风中残叶。
她先写下一个“李”字,笔尖在石头上停顿了许久,仿佛有万钧之重。
然后,她写下“春”字。
刚写到一半,两行滚烫的老泪从她沟壑纵横的脸上滑落,砸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最后一笔,那个“花”字的草字头。
当她画下最后一笔时,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举动——她用尽全力,将自己的额头狠狠撞在石壁上,正对着那个刚刚写完的名字。
“咚”的一声闷响,不是叩首,胜似叩首。
那更像是一种迟到了几十年的亲吻,一种绝望的忏悔。
字成的刹那,奇迹发生了。
井口那个虚幻的李春花身影瞬间凝实,不再是空洞的女童,而是长成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模样。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布衫,辫子乌黑,眉眼清秀,眼中泪光闪动,充满了生机与情感。
她转过身,看着血流满面的吴秀英,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哽咽。
“娘,”她说,“我回来了。”
吴秀英瘫倒在地,放声大哭。
井中水面上的八具红布小尸,连同凝实的李春花在内,身影开始化作点点金光。
光点如萤火,一个接一个地投入井中。
井水泛起金色的波纹,像一朵巨大的莲花在水心盛开。
李春花是最后一个。
在化光投入井中之前,她转过身,深深地看了田小满一眼。
“你听见了我们,”她的声音在田小满的脑海中直接响起,“现在,轮到你被听见了。”
她伸出由光组成的手,轻轻点在田小满的额头。
一股冰冷的洪流瞬间冲进田小满的脑海。
无数破碎的画面、尖锐的童声、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和冰冷的金属器械在她眼前闪现。
一个代号在记忆深处浮现——守夜人八号。
她看到了年幼的自己,穿着同样的白大褂,惊恐地看着一场被称作“实验”的仪式。
然后,是一阵白光,一切都被强行抹去。
她不是引导者,她只是另一个“被选中者”。
她能听见这些孩子的呼唤,不是偶然,而是一场跨越了遗忘的轮回。
第二天清晨,太阳还没完全升起,井台被一层薄薄的露水打湿。
石壁上,八个名字整整齐齐,填满了原本的空白。
但在最顶端,所有名字之上,还有一个空位,像是留给一个更重要的名字。
田小满独自坐在石阶上,阳光照在她的手上,那只手掌已经变得有些半透明,仿佛随时会消散在晨光里。
孙玉兰小跑过来,手里拿着一支新的炭笔,小心翼翼地递给她:“老师,该……该写你了。”
田小满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个疲惫却释然的微笑。
她接过炭笔,站起身,在那最高处的空白石块上,写下了五个字。
写名字的人。
风忽然吹过,挂在井边老槐树上的铜铃,不大不小,不多不少,响了九声。
像是点名,又像是送行。
远处通往村外的山道上,周志国背着他那个破旧的广播音箱,正缓缓走来。
音箱里,传出断断续续、被电流干扰的童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田小满……找到……田小满……”
她仰头望着初升的太阳,金色的晨光温暖地洒在脸上。
她想,名字是人活过的证据,是喂养记忆的口粮。
而我,愿意做那燃起炉火的人。
天光大亮,驱散了最后一丝薄雾。
新的一天开始了,石壁上的名字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拥有了生命。
井台恢复了前所未有的宁静,静得能听见露珠从叶尖滴落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