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满顺着湿滑的石阶往下走,每过十级台阶,石壁上便会凹进去一个壁龛。
壁龛里没有神佛,只有一只小小的红布鞋,绣工粗糙,像是出自孩童之手。
鞋底用烙铁烫出一个个名字,模糊不清。
她走得很慢,空气里满是泥土和腐朽的气味,阴冷刺骨。
到了第三十阶,路被一道厚重的石门挡住了。
门上浮雕着九个手拉手的女童,围成一个圈。
圈中央,另一个女孩赤着脚,站在一口井口上,她的脚踝上缠绕着八道淡淡的影子。
门旁,刻着一行字,字迹深重,仿佛刻字人的怨气都渗进了石头里:“命契者承八怨,活祭者续一命。”
田小满正费力地理解着这句谶语,身旁的孙玉兰忽然全身一僵,猛地抽搐起来。
她的眼睛向上翻去,只剩下骇人的眼白,嘴巴一张一合,发出的却不是她自己的声音,而是一种古老、诡异的童谣,调子平直,没有丝毫起伏:
“红莲开,井门开,死人走,活人埋……”
声音在狭窄的井道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井底深处爬出来的。
唱完最后一句,孙玉兰脖子一歪,彻底昏了过去,身体软得像一摊泥。
田小满心头一紧,来不及多想,只能将她背在身上,继续往下走。
孙玉兰的身体很轻,但那股沉甸甸的绝望却压得她喘不过气。
又往下走了不知多久,石壁上开始有水珠渗出,湿漉漉的。
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田小满发现渗水处长着一片会发出微弱荧光的苔藓。
光芒之下,苔藓覆盖的石壁上,竟显现出另一行用指甲划出的字,字迹潦草而绝望:“她们是被选的,我不是。”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进了田小small满的心里。
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和那八个女孩一样绝望,却又带着一丝清醒的孩子,在黑暗中刻下自己的证明。
井底终于到了。
这里并非想象中的泥潭,而是一间约莫十平米的方形石室。
石室中央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石碑,碑上的文字被岁月和水汽侵蚀得残缺不全。
“让我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刘桂香被人搀扶着,走到了石碑前。
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碑文,伸出干枯的手指,在那些残缺的字迹上一一抚过。
她的嘴唇翕动着,仿佛在和一个看不见的人对话。
半晌,她用一种近乎咏叹的语调,将那段尘封的真相补全了。
一九五九年春天,孙家唯一的男丁,孙万财的宝贝孙子突然得了重病,眼看就要不行了。
村里的巫婆田半仙给孙万财出了个主意,叫“八命换一命”。
孙万财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彻底疯了。
他暗中找到了当时驻扎在村子附近搞秘密研究的091研究所,和一个叫马秀莲的女研究员搭上了线。
对外,他们宣称村里爆发了“红莲疫”,需要隔离治疗;对内,他们选中了八个八字纯阴的女童,定为“命契者”,要用她们的命,为孙家的根续上。
然而,那场所谓的“换命图”仪式失败了。
八个女孩并没有救活孙家的孙子,反而在仪式中惨遭横死。
但其中一个叫李春花的女孩,尸体并未僵硬,反而出现了某种奇特的生命特征,最后被091所以研究为名带走,成了“承怨体”。
剩下的七具女孩尸骨,则由当时负责处理后事的赵金娥,也就是赵小娥的姑姑,秘密藏在了这口井下。
为了掩人耳目,赵金娥对外宣称,所有尸体都已火化,骨灰也撒了。
真相像一把钝刀,割开村子潜藏了半个世纪的脓疮。
田小满只觉得一阵反胃。
她环顾石室,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生了锈的铁匣子。
打开它,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七颗小小的乳牙。
每一颗牙都用红线穿着,线上挂着一个更小的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姓名和生辰八字。
田小满的手指微微颤抖,她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枚。
木牌上写着:赵小娥,庚子年腊月初八。
她想起母亲曾拉着刘桂香的手,哭得肝肠寸断:“我们家小娥,牙都还没换全,人就没了啊……”
原来如此。
田小满瞬间全明白了。
焚尸是假,调包是真。
真正的尸骨,从来没有离开过红莲村。
而091研究所的档案里那句轻飘飘的“尸骨无存”,不过是为了掩盖他们将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当成实验品的罪行。
她将冰冷的铁匣子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七个夭折的婴孩。
一回头,发现孙玉兰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她没有哭闹,只是安静地坐在墙角,手里攥着一块从石壁上抠下来的黑炭,正在墙上费力地描画着井底石室的结构图。
她的嘴里在喃喃自语,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老师,她们说,要回家。”
就在这时,井口上方突然亮起一团昏黄的光。
吴德海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出现在黑暗中,他手里提着一盏老式马灯,灯里烧着的不是煤油,而是一本卷起来的、已经泛黄发脆的小册子。
火苗舔舐着红色的封面,隐约能看到“民兵证”三个字。
那是他珍藏了三十年的身份证明。
“当年,我接到命令,守着这口井,不许任何人靠近。”吴德海的声音沙哑而沉重,像是在宣告一个时代的结束,“今晚,我来给你们放行。”
话音刚落,刘桂香也被两个后辈搀扶着,颤巍巍地走到了井台边。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用发抖的手拆开了自己穿了半辈子的旧棉袄。
夹层里没有棉花,而是一叠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纸。
纸张已经发黄,上面是用炭笔摹下来的字迹——那竟是一九五九年,村里人人自危时召开的“夜话会”的全部记录。
谁家看到了红光,谁家听到了哭声,八个女孩失踪前后所有的蛛丝马迹,都被她用这种方式保存了下来。
“我烧了孙家的家谱,但我没烧掉村子的记忆。”刘桂香低声说,像是在对井下的亡魂起誓。
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担架的吱呀声传来。
马国栋的儿子背着他,几乎是跑到了井台。
当年的村长,如今已是风中残烛,他躺在担架上,费力地举起一只枯瘦的手,指向井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封村令……是我签的字。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们还活着……”
井底,田小满将那个装着七颗乳牙的铁匣子,端端正正地放在了石碑前。
她划开火柴,依次点燃了带来的九盏长明灯。
火光摇曳,映亮了整间石室。
就在那跳动的光影中,石碑的后面,一个身影渐渐浮现。
是李春花。
她不再是那个眼神空洞的女孩,也不再是虚无的幻影。
她就站在那里,身体介于虚实之间,目光清明,直直地看着田小满。
“我不是鬼。”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我是被他们……做成‘容器’的活人。我用指甲在井壁上刻下她们的名字,只是希望有一天,能有人把她们的名字堂堂正正地读出来。”
她指向墙角的孙玉兰:“她能听见我们,因为她的血脉,是唯一没有断绝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井底那汪死水突然剧烈地沸腾起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紧接着,八双小小的脚丫,从水面之下缓缓浮现。
她们没有扑上来索命,而是安静地爬上石台,围着石碑坐成一圈,像是一群等待老师点名的学生。
李春花看着田小满,目光里带着一丝恳求和期盼。
“现在,你能写下我们的名字了吗?”
田小满的眼泪终于决堤,她重重地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摸出那支炭笔。
她走到石碑侧面那块唯一空白的地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笔一划地写下了第一个字。
“赵”。
炭笔落在石碑上的声音,在死寂的石室里格外响亮。
那一声“沙”,仿佛划破了长达半个世纪的黑夜。
当最后一笔落下,井底翻涌的水面瞬间平息,那八双小脚的身影似乎凝实了一分,整个石室里的阴冷怨气,也仿佛在这一刻被那一个字镇住了。
一个名字归位了,但一个村庄的良心,才刚刚被唤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