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井台,寒意尚未被初阳驱散。
孙玉兰蹲在冰冷的石壁前,用一截炭笔小心翼翼地描摹着母亲昨夜留下的字迹。
李、春、花。
三个字,像是三道刻进她心里的伤疤。
炭屑染黑了她的指尖,那微小的颤抖顺着手臂一直传到肩膀。
昨夜的狂风、井水的轰鸣、女孩们的合唱,仿佛一场大梦,唯有这石壁上的名字和井沿残留的蓝色灰烬,证明着一切的真实。
她忽然感觉身后有风,不是山间吹来的那种,而是一股近在咫尺的、无声的气流。
孙玉兰猛地回头,看见田小满就坐在她身后的石阶上。
阳光穿过稀薄的晨雾,也穿透了田小满的半边手掌。
那只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虚无,像一团即将被风吹散的雾气,连掌纹都模糊不清。
“小满!”孙玉兰惊呼一声,丢下炭笔就扑了过去,想要抓住那只正在消失的手。
可她的手穿了过去,只触到一片冰凉的空气。
田小满却异常平静,她抬起那只虚幻的手,对着阳光笑了笑,摇摇头。
“别怕,玉兰姐。不是散了,是换了种方式在。”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很清晰,“你看,昨晚井水没有再响,风也停了。她们都到了该去的地方,安稳了。”
孙玉兰怔在原地,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田小满的另一只手捡起地上的炭笔,塞回孙玉兰冰冷的手中。
“她们是安稳了。可我听见了别的声音,就在昨晚风停之后。”她目光投向井壁,眼神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岩石,“那声音很弱,在断层里,在更深的地方。还有没被写下的名字,还有被遗忘的孩子。”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村道传来。
周志国背着他那个宝贝收音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那台收音机被他改装得面目全非,箱体上缠绕着一圈圈细密的铜线,喇叭口用一块褪了色的红布蒙着,看起来像个怪异的祭品。
他一到井台,看都没看两人,便蹲下身子,仔细检查井沿那些蓝焰燃烧后留下的灰烬,还用手指捻起一点,凑到鼻子下闻了闻,一股硫磺和陈旧木头混合的怪味。
“不对劲。”周志国皱着眉,从怀里掏出一卷磁带,那动作像是掏出一颗手榴弹般郑重。
“昨晚我没关机,收音机开了一夜。下半夜,它自己录了一段东西。”他抬眼看着田小满和孙玉兰,“不是之前那些童声合唱,是一种哭声,但绝不是人哭。”
他将磁带塞进收音机,按下播放键。
一阵刺耳的电流噪音后,一个低沉压抑的声音从蒙着红布的喇叭里流淌出来。
那是一种低频的呜咽,像是大型野兽在洞穴里发出的悲鸣,断断续续,其中还夹杂着另一种更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像是无数根指甲在用力刮擦粗糙的石板,尖锐,绝望,带着要把石头都抓穿的疯狂。
孙玉兰听得浑身汗毛倒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田小满却闭上了眼睛,侧耳倾听。
她的身体一动不动,那只半透明的手掌在阳光下愈发虚幻。
几秒钟后,她猛然睁开双眼,“我知道了,”她急切地说,“是第七阶壁龛!壁龛后面,那条被堵死的暗道里——还有孩子没被带出来!”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想指向井壁的特定位置。
可就在举手的瞬间,她自己也愣住了。
那条手臂已经近乎完全透明,在阳光下投不出一丝一毫的影子,仿佛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
就在这时,村西头的方向又传来一阵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
三人回头望去,只见赵金娥拄着拐,步履蹒跚地赶了过来。
她的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手里死死攥着一把锈迹斑斑的老式剪刀和七根颜色暗沉的红绳。
“我……我梦见了……”赵金娥一开口,声音就带着哭腔,“我梦见她们了,一个个从坑里往上爬,手脚都磨烂了,鞋也磨破了……我知道,这事儿藏不住了,再也藏不住了……”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长年累月的愧疚。
她没有在井台停留,而是颤巍巍地领着众人,穿过几间破败的土屋,来到村西头一间早已坍塌的老宅后院。
院子里杂草丛生,正中央铺着几块巨大的青石板。
赵金娥用拐杖指着石板,示意周志国帮忙。
周志国二话不说,用铁撬将石板一一撬开。
石板下,泥土潮湿,一股阴冷腐败的气味扑面而来。
而在泥土之下,赫然是一扇锈死的方形铁门。
铁门被拉开,一个比主井口更窄、更深的竖井暴露在众人面前。
这口井黑得不见底,仿佛是通往地心的喉咙。
赵金娥扑通一声跪倒在井口,老泪纵横。
她将那七根红绳一一系在井口旁一根临时架起的竹竿上,每根红绳的末端,都挂着一个用碎布条缝成的小布包。
孙玉兰凑近了看,才发现每个布包上,都用歪歪扭扭的血色丝线,绣着一个女孩的名字。
“我不敢下去……我没脸下去……”赵金娥哭得撕心裂肺,“可我得让她们知道,有人还记得路,有人给她们指着路啊……”
一片死寂中,一直沉默的吴秀英默默地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了她的针线筐。
她没有理会那口新出现的竖井,也没有去看痛哭的赵金娥,只是走到井台边坐下,拿出了一大块崭新的红布和一卷黑色的棉线。
她开始缝制一件小小的衣裳。
没有纸样,也不用尺子量,她只是凭着一双手的感觉,一针一线地缝合着。
她的动作不快,但每一针都扎得很深,很稳。
孙玉兰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蹲在她身边。
她看见,吴秀英并不是在简单地缝衣服。
她将衣襟翻开,正在内衬上,用黑色的线密密麻麻地缝着什么。
孙玉兰定睛一看,心头猛地一震。
那内衬上,缝的竟是一个个名字——赵小娥、王招娣、陈桂花……赫然就是主井石壁上所刻的那些名字,一个不差。
“春花一辈子没穿过新衣裳。”吴秀英头也不抬,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次,我给她做件全的。把姐妹们都带上,路上不孤单。”
田小满凝视着吴秀英指尖那上下翻飞的针,看着那一个个黑色的名字烙印在红色的布料上,她胸口忽然一阵剧痛,一缕尘封的记忆碎片闪电般划过脑海。
那是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一个模糊的午后,也有一位看不清面容的老妇人,为她缝过一件类似的红衣。
不同的是,那件衣服上的线,也是红色的,是浸过血的红。
针脚扎进布料,也像扎进她的皮肤,带着一股针刺般的痛感。
她记得那老妇人一边缝,一边在嘴里念叨着什么,那声音不像祝福,更像是一种……咒语。
夜色再次笼罩了小王村,子时,万籁俱寂。
田小满独自站在主井的井口。
她手中那根被孙玉兰紧握过的炭笔,在她掌心无声无息地化作了飞灰,随风而逝。
她的身体已经淡得像一缕青烟,在微弱的星光下几乎看不见轮廓。
她缓缓抬起那只完全透明的手,指尖伸进冰冷的井水中蘸了一下。
然后,她转过身,用那沾着井水、看不见的手指,在井壁最上方,所有名字的最顶端,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三个字。
“下一个”。
笔画未干,那水渍构成的字迹竟没有蒸发,反而像活物一样,自行开始蔓延,长出无数细小的、墨绿色的根须,深深地扎进了坚硬的石缝之中,仿佛要从石头里吸取养分。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
她转过身,看着一脸惊骇的孙玉兰,声音不再是从喉咙发出,而是像风一样,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
“听好了,玉兰姐——名字,不是写完就完的事。它要有人念,有人缝,有人烧,有人传下去。它是一种契约。”
话音未落,田小满整个人如一捧被风扬起的灰烬,轻轻地飘散开来。
但她没有落地,而是在半空中聚成一团模糊的光影,像一盏被点亮的、无火的灯笼,缓缓升向漆黑的夜空,最终消失不见。
“小满!”孙玉兰撕心裂肺地扑上前,双手却只捞到一片空寂,唯有一根全新的、冰凉的炭笔,从空中落下,正好掉进她的掌心。
就在此时,远处通往山里的那条小道上,一个踉跄的身影出现了。
陈青山拄着拐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井台,他脸上满是汗水和泪水,手中死死攥着半页被揉得不成样子的残谱。
“第八个……我记起来了……还有第九个……”他口中颠三倒四地喃喃自语,眼神涣散,充满了巨大的恐惧,“谱子上……还有第九声铃……不是七个,不是八个……”
一阵冷风毫无征兆地从山谷深处呼啸而来,吹得人睁不开眼。
风中,那串挂在村口老槐树上的铜铃,竟自己响了起来。
叮……叮……叮……
清脆的铃声穿透夜幕,一声接着一声,不疾不徐,不多不少,正好响了九声。
九声铃落,风也骤停。
井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孙玉兰紧紧握着那根冰冷的炭笔,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她死死盯着井里,那口刚刚吞噬了田小满的深井,水面不知何时起了一圈圈细微的波纹,仿佛有无数只看不见的小手,正在井壁之下,轻轻地、满怀期待地叩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