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国把烟头摁灭在塞得满满的烟灰缸里,劣质烟草的辛辣气息混杂着车内常年不散的皮革味、汗水味,形成一种独属于夜班出租车的浑浊空气。车窗摇下一半,夜风灌进来,带着城市午夜后特有的凉意和空旷感。收音机里,那个嗓音沙哑的主持人正用故作神秘的语气讲着某个听众投稿的灵异经历,背景音效是呜呜的风声和若隐若现的女人哭泣。
“……所以说啊,这中元节的晚上,没事儿最好别在外面瞎晃悠,尤其是……”主持人顿了顿,压低声音,“……尤其是开夜车的师傅们,拉客留个心眼……”
王建国嗤笑一声,伸手“啪”地关掉了收音机。鬼神之说?他跑了十几年夜车,什么稀奇古怪的客人没拉过?醉鬼、混混、夜场小姐、偷情的男女……比鬼怪离奇多了。他只知道,房贷、女儿的学费、老婆的唠叨,比任何妖魔鬼怪都真实,都压人。
仪表盘上的电子钟跳动着绿色的数字:23:48。
再拉一单。他对自己说,拉完这单,不管多远,都收工回家。中元节?鬼节?对他来说,只是又一个需要熬过去的、挣钱的日子。
车子沿着灯火通明但行人稀疏的主干道缓缓巡弋。雨后的街道湿漉漉的,路灯的光晕在柏油路上拉出长长的、颤动的倒影,像融化的黄金。空气里隐约飘荡着一股焚烧纸钱后特有的、带着灰烬的焦糊味。偶尔能看到路边墙角残留的、被雨水打湿的黑色纸灰堆,以及插在上面的、烧了一半的香。
开过两个路口,都没看到招手的人。城市的夜晚,仿佛被抽走了大部分生机,只剩下霓虹灯不知疲倦地闪烁,映照着空荡的街面。
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辅路,光线顿时暗了下来。路两旁是些老旧的居民楼和小店铺,大多已经熄灯打烊。就在前方不远处的公交站牌下,模模糊糊站着一个人影。
王建国下意识减慢了车速。这时间,在这地方等车?
车灯的光柱扫过那人影。是个女人。穿着一身素色的、式样简单的连衣裙,低着头,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她身边没有行李,就那么孤零零地站着,背对着马路,面朝着黑暗的公交站牌广告箱,姿势有些僵硬。
王建国按下空车灯,车子滑行到她身边停下。他偏过头,透过副驾驶的车窗打量着她。女人似乎没有察觉车辆的靠近,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走吗,姑娘?”王建国摇下副驾驶的车窗,探出头问了一句。
女人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迟滞感。她依旧低着头,长发像黑色的帘幕,将她的面容遮挡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一小截苍白得没有血色的下巴,以及垂在身侧、同样苍白的手。
“师傅,”她的声音传来,很轻,有点飘忽,吐字却异常清晰,带着一股凉气,“去西山公墓。”
王建国心里“咯噔”一下。西山公墓?这大半夜的,去哪儿?而且今天还是中元节!
他透过后视镜,想看清她的脸,却只看到一团模糊的阴影和那过于苍白的下巴。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车窗缝隙钻了进来。
“公墓……那边这个点……”他试图找个理由,声音有些不自然的干涩。
“麻烦您了,我赶时间。”女人的声音依旧又轻又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王建国咽了口唾沫。理智告诉他这单最好别接。但……公墓在郊外,路程不近,车费可观。他想起空了大半的钱盒子,想起明天要交的物业费。
“上车吧。”他最终还是拉开了车门锁。
后车门被拉开,一股阴冷的、带着点泥土和陈旧纸张气息的风灌了进来。女人悄无声息地坐了进来,动作轻得几乎听不到声音。她关上车门,车内恢复了封闭的寂静。
王建国重新起步,车子汇入稀疏的车流。他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女人坐在后座正中间,依旧低着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坐得笔直。她整个人像是融入了车内的阴影里,只有那身素色连衣裙和过于苍白的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出一种突兀的轮廓。
车里异常安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轮胎压过湿滑路面的沙沙声。收音机关了,连电台的杂音都没有。王建国甚至能听到自己有些加快的心跳声。他忍不住又瞥了一眼后视镜。
女人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王建国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姑娘,这么晚去公墓……是去看人?”
后座没有回应。连一丝呼吸声都听不到。
王建国感到后背有些发凉。他加大了油门,只想快点把这位诡异的乘客送到目的地。
车子驶出市区,路灯变得稀疏,最终完全消失。只剩下出租车两道惨白的车灯,像两把利剑,劈开前方浓稠的、无边无际的黑暗。道路两旁是黑黢黢的田野和模糊的山峦轮廓,在夜色中如同匍匐的巨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