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敲过第四遍时,郭顺从将作监值房的后门溜了出来。
他身上还穿着白日那套沾满泥浆的短褐,袖口和前襟上星星点点的,是金明池的淤泥干涸后的暗黄色。脚步有些虚浮,不是累的,是怕。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怕,让他走在空旷无人的官署街巷里,总觉得背后有眼睛盯着,可回头看时,只有月光投下的、自己那被拉得又细又长的、摇晃的影子,像个索命的无常。
他已经三天没睡好了。自从收了那包沉甸甸的银子,自从在那张看不懂的机关图样上按下指印,自从开始在临水殿基座的几处指定位置,指挥徒弟们埋下那些特制的“防水加固件”时,他就知道,自己走上了一条回不了头的路。
赌债是还清了,儿子保住了手。可他自己呢?心被掏空了,填进去的,是比那包银子更重的东西——每晚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是梦里那池水倒灌、宫殿坍塌、无数人在水中挣扎惨叫的画面。那些人里,有时会出现儿子的脸,哭着喊爹。
巷口的风猛地灌进来,带着护城河水特有的腥气。郭顺打了个哆嗦,将衣领往上扯了扯,加快了脚步。接头的地方在城西榆林巷深处,一家叫做“刘记棺材铺”的后院。名字不吉利,可那人说,越是晦气的地方,越没人注意。
他刚拐进榆林巷口,脚步就顿住了。
不对。
太静了。
这条巷子他来过两次,虽偏僻,但总会有夜猫打架、醉汉呓语、或是哪家婴儿夜啼。可今夜,什么都没有。月光冷冷地铺在青石板上,两侧高墙的影子黑得像墨汁,整条巷子像一条死去的巨蟒,僵卧在那里。
郭顺手心开始冒汗。他想退,可身后是更黑的来路。他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往前走。棺材铺的幌子在风里轻轻摆动,像个招手的人影。
还有十步。八步。五步。
棺材铺的黑漆木门紧闭着,门缝里透不出一丝光。
郭顺抬起手,正要按照约定的暗号——三长两短——敲门。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斜对面一户人家的屋檐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极其细微,像错觉。
可他这辈子和木头、石头打交道,最信的就是自己的眼睛。那不是错觉。
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衣裳。
他猛地转身,想跑。
已经晚了。
三道黑影,如同从地底冒出来一般,无声无息地堵住了他来时的巷口。月光照在他们身上,却看不清脸,只有三双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幽冷的光,像冬天饿狼的眼睛。
郭顺双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
“郭师傅,这么晚了,要去哪儿啊?”一个嘶哑的声音从左边的黑影嘴里飘出来,带着某种戏谑的残忍。
“我……我……”郭顺舌头打结,脑子里一片空白。
“拿了钱,就得办事。”中间的黑影上前一步,身形不高,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压力,“事情没完,就想溜?还是说,你心里有鬼,想去开封府报案?”
“没有!我没有!”郭顺急声否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就是……就是心里不踏实,想……想问问……”
“问什么?”右边的黑影冷笑,“问什么时候动手?问怎么才能把自己撇干净?郭顺,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汴京!进了这个局,就只有两条路——要么把事情办成,拿着剩下的钱远走高飞;要么……”
他没有说下去,但一只手缓缓抬起,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郭顺如坠冰窟,浑身僵硬。
“回去。”中间的黑影命令道,“天亮之前,把你该埋的最后那批‘零件’处理好。事成之后,自然有人送你和你儿子离开。若是再敢耍花样……”他的目光扫过郭顺瑟瑟发抖的身体,“你儿子的命,可还在我们手里攥着。听说,南城的‘化人场’,最近柴火挺便宜。”
化人场!那是焚烧无名尸的地方!
郭顺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他再不敢多说一个字,踉踉跄跄地转过身,失魂落魄地往回走。那三个黑影并未跟上来,只是站在原地,目送着他消失在巷子另一头的黑暗里。
直到走出榆林巷,被夜风一吹,郭顺才感觉到裤裆里一片冰凉——他竟被吓得尿了裤子。耻辱和恐惧交织,让他蹲在墙角,捂着脸,无声地呜咽起来。
他却没有看到,在他走后,那三个“黑影”迅速聚拢。
月光洒下,照亮了他们年轻而精干的脸——正是卢俊峰麾下,白日里扮作民夫混入金明池的那几名老兵中的三个。
“头儿交代的话,一字不差。”其中一个低声道。
“这老小子,吓得不轻。估计回去就得崩溃。”
“崩溃才好。崩溃了,才会想找救命稻草。”另一人道,“盯着点,看天亮前,他会去找谁。”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身影一晃,再次融入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开封府,寅时末。
崔?没有睡。他在书房里,对着一盏孤灯,面前摊着三样东西:金明池构造图、《佑甫边事水文札记》、还有一张白纸,上面是他刚刚用蝇头小楷列出的一些名字和线条,将它们之间的关系勾连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