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府有个书生名叫柳明,字子清,生得眉目清秀,为人正直。这年秋闱,他收拾行囊,辞别老母,欲往省城应试。
这日行至晌午,天色骤变,乌云压顶,雷声隆隆。柳明见前方有座荒废古庙,忙快步赶去避雨。刚踏进庙门,大雨倾盆而下。
庙内蛛网密布,神像残破,唯正中央一尊地藏菩萨像还算完整。柳明整理出一块干净地方,取出干粮充饥。
忽闻庙后传来细微啜泣声。柳明心生警惕,握紧防身短棍,悄步寻声而去。只见庙后小院中,一白衣女子蹲在井边,肩头耸动,正在哭泣。
“姑娘何事悲伤?”柳明轻声问道。
女子惊回头,见是书生,慌忙拭泪:“公子见谅,小女子惊扰了。”
柳明见这女子约莫二八年华,面容清丽,却脸色苍白,眼角带泪,更添几分凄楚。他拱手道:“小生柳明,路过避雨。姑娘何以独自在此荒庙哭泣?”
女子哽咽道:“小女名唤婉娘,本是邻村人士。月前随父进城贩布,归途遇匪,父亲为护我而亡。我侥幸逃脱,流落至此...”说罢又泣不成声。
柳明心生怜悯:“姑娘节哀。不知今后有何打算?”
婉娘摇头泪落:“无亲无故,不知投奔何处...”
正说着,庙外雨势渐小。柳明见天色将晚,道:“姑娘若是不弃,可随小生同行至前方镇上,再作打算。”
婉娘却面露惧色:“公子有所不知,此去镇上必经黑风林,林中近日有怪事发生,多人失踪。小女不敢独行,才在此徘徊。”
柳明少年气盛,笑道:“朗朗乾坤,何怪之有?姑娘多虑了。”
婉娘急道:“公子莫不信!村中王老汉前日入林砍柴,归来后神志恍惚,不停念叨‘果冻,人皮果冻’,当夜便暴毙身亡。仵作验尸,竟发现他腹中空空,五脏六腑不翼而飞!”
柳明闻言毛骨悚然,强自镇定道:“或是有歹人作祟,装神弄鬼罢了。”
婉娘还要再言,忽听庙外传来奇异哨声,她顿时面色大变:“他们来了!公子快躲起来!”说罢竟闪身钻入供桌下暗格中。
柳明惊疑不定,忙藏身神像后。只见庙门吱呀作响,两个黑袍人抬一担架进来。架上盖着白布,隐约可见人形。
黑袍人将担架放于地藏像前,跪拜念咒。其中一人道:“时辰将至,速备祭品。”
另一人揭开白布,柳明差点惊呼出声——那竟是具年轻男子的尸体,面色青白,双目圆睁,似是死不瞑目。
先说话的黑袍人取出一把薄如柳叶的刀,熟练地划开尸体胸腔。令人惊骇的是,伤口处并无鲜血流出,反而溢出琥珀色胶状物,散发出奇异甜香。
黑袍人将胶状物刮入玉碗中,恭敬奉于地藏像前:“请尊者享用。”
更骇人的事发生了:那地藏像竟缓缓张口,将碗中物吸食殆尽!随后发出满足的叹息声:“鲜美...尚需九十八个...”
柳明吓得魂飞魄散,紧捂嘴巴不敢出声。黑袍人收拾完毕,抬尸离去。许久,婉娘才从暗格中爬出,面色惨白。
“那、那是何物?”柳明声音发颤。
婉娘泪如雨下:“公子现在可信了?那便是‘人皮果冻’的由来!他们以活人制作邪物,供奉妖神。我父亲...我父亲便是因此而死!”
柳明惊问:“姑娘知晓内情?”
婉娘抹泪道:“实不相瞒,家父本是村中郎中,因发现此事被灭口。我暗中查探,得知他们专挑外乡人下手,以邪术将人内脏化为果冻状物,吸食精气修炼。”
柳明愤然:“光天化日,竟有如此骇人之事!当报官府!”
婉娘苦笑:“官府?县太爷的小舅子便是主谋之一!他们势力庞大,公子还是速速离去,莫要惹祸上身。”
正说着,忽听庙外脚步声又起。婉娘惊道:“必是回来取遗漏之物!公子快躲!”
柳明慌忙再藏神像后。这次进来的却是三个黑袍人,为首者突然抽动鼻子:“有生人气息!”
另一人发现供桌下暗格打开:“那丫头逃了!”
第三人突然指向神像后:“在那里!”
柳明心知不妙,夺路欲逃,却被黑袍人轻易制服。为首者掀开兜帽,露出张狰狞刀疤脸:“书生?正好尊者需要读书人的精气。”
柳明被缚双手,拖出古庙。婉娘也被从藏身处抓出,哭喊挣扎。
刀疤脸狞笑:“丫头,既逃为何又回?莫非舍不得你爹?”
婉娘呸道:“恶贼!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一行人押着他们穿林而行,至一隐蔽山洞。洞内灯火通明,竟是个巨大地下工坊。数十黑袍人正在忙碌,有的在熬制药汁,有的在处理尸体,有的在灌装琥珀色胶状物。
最骇人的是洞中央有个池子,池中浸泡着数具人尸,正在慢慢化为果冻状物,甜腻香气弥漫整个洞穴。
柳明只觉胃中翻腾,几欲呕吐。婉娘早已面无人色,瑟瑟发抖。
刀疤脸将他们推入铁笼:“好生待着,子时开坛献祭。”
笼中已关着五六人,个个面黄肌瘦,神情麻木。见新人进来,一老者叹道:“又添冤魂矣。”
柳明低问:“老丈可知这是何处?”
老者喃喃道:“人间地狱...他们专抓外乡人,制成‘人皮果冻’,卖给达官贵人延寿养颜...”
柳明惊骇:“竟有人食此邪物?”
旁边一妇人泣道:“何止!听说府台大人最爱此物,每月要献上十坛!我们这些穷苦人的命,在他们眼里还不如猪狗!”
正说着,忽闻钟声响起。黑袍人纷纷跪地,口念咒语。洞深处缓缓走出一人,身着锦绣黑袍,面戴白玉面具,声音嘶哑:“祭品备妥否?”
刀疤脸恭敬道:“回尊者,已备七人,尚差二人。”
面具人点头:“子时开坛。此次需一对童男女,精气最纯。”
柳明心中一动,悄声问婉娘:“姑娘可记得今日初几?”
婉娘一愣:“似是七月十四...”
柳明恍然:“明日中元!他们必是要在鬼节献祭,修炼邪功!”
忽闻洞外传来打斗声。一黑袍人慌张来报:“尊者,有、有官兵闯进来了!”
面具人怒道:“废物!启动机关,一个不留!”
顿时洞中大乱。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无分敌我。柳明急喊:“快蹲下护头!”
混乱中,一支箭射穿铁锁,笼门洞开。柳明拉起婉娘:“快走!”
二人趁乱逃出铁笼,却见洞口已被巨石封死。刀疤脸持刀追来:“哪里逃!”
危急时刻,婉娘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包药粉撒向刀疤脸。刀疤脸惨叫捂眼,柳明趁机夺过刀,反手刺入其腹。
婉娘急道:“跟我来!我知道密道!”
二人钻入一狭窄通道,七拐八绕,竟从山腰树洞钻出。山下火把如龙,官兵正在围攻山洞。
一将领见他们,厉声问:“何人?”
柳明忙道:“小生柳明,被妖人掳掠至此!”
此时一黑袍人从洞中逃出,直扑婉娘。柳明挺身阻挡,被一刀划伤手臂。官兵一拥而上,将黑袍人制服。
掀开兜帽,众人惊呼:“赵师爷!”
竟是县衙师爷赵汝成!
赵师爷狞笑:“你们坏了尊者大事,必遭报应!”说罢口吐黑血,倒地身亡。
领军参将皱眉道:“本将接到密报,说此地有邪教作祟,不料竟是赵师爷为首。”遂命人清理山洞,救出幸存者。
柳明包扎伤口后,问参将:“将军如何得知此地之事?”
参将道:“有匿名信投至军营,详述此地罪恶。”说罢取出信笺。
柳明观字迹清秀,似出自女子之手,不禁看向婉娘。婉娘低头不语。
事后清点,洞中救出二十余人,缴获“人皮果冻”百余坛。知县闻讯赶来,面色铁青,当即下令查封洞穴,严查同党。
柳明与婉娘被安置在驿馆休养。夜深人静,柳明难以入眠,起身至院中。见婉娘独坐月下,神情哀戚。
“姑娘可是思念令尊?”柳明轻声问。
婉娘拭泪道:“父亲冤死,大仇虽报,然人死不能复生。”
柳明安慰道:“姑娘节哀。今揭破此案,救得多人,令尊在天之灵必得安慰。”
婉娘忽然道:“公子可知那匿名信是谁所投?”
柳明一怔:“莫非是姑娘?”
婉娘点头:“我潜伏多日,收集证据,却苦无门路。那日见公子正气凛然,故借求助之名,实欲引公子相助...”
柳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姑娘真乃巾帼英雄!”
婉娘苦笑:“什么英雄,不过是个侥幸逃生的可怜人。”说罢咳嗽不止,袖口沾有血迹。
柳惊问:“姑娘受伤了?”
婉娘摇头:“旧疾而已。家父生前曾说,我活不过十八...明日便是我的生辰。”
柳明心中莫名一痛:“姑娘莫胡说,令尊医术高明,必已为你调理。”
婉娘望着明月,幽幽道:“公子可知那‘尊者’真实身份?”
柳明摇头:“可是赵师爷?”
“赵师爷不过是个傀儡。”婉娘低声道,“真正的‘尊者’位高权重,至今逍遥法外...”
正说着,忽闻破空之声。柳明本能推开婉娘,自己肩头中箭!院墙外黑影一闪而逝。
卫兵闻声赶来,急请郎中。婉娘守在柳明床边,泪如雨下:“公子为我受伤,婉娘罪该万死!”
柳明强笑:“无妨,皮肉之伤...姑娘可知何人行刺?”
婉娘欲言又止,终是摇头。
三日后,柳明伤情稍愈,决定继续赶考。婉娘却道:“公子伤未痊愈,不宜远行。不如且回寒舍暂住,家父留有医书,可治公子的伤。”
柳明思忖片刻,答应下来。
婉娘家在邻村山脚下,茅屋简陋却整洁。院中种满草药,屋后是一片竹林。婉娘采药煎汤,悉心照料,柳明伤势渐好。
这日,柳明在书房翻阅婉娘父亲的医书,发现其中一页夹着张药方,墨迹尚新。细看之下,竟是“人皮果冻”的解药配方!
柳明心中疑云顿生:婉娘父亲既知解药,莫非也曾参与此事?
晚间用饭时,柳明取出药方:“姑娘可知这是何物?”
婉娘面色骤变:“公子从何处得来?”
“令尊医书中夹带。”
婉娘长叹一声,泪落如雨:“事到如今,不敢再瞒公子。家父...家父本是邪教医师,专司炼制那邪物...”
柳明大惊:“怎会如此?”
婉娘泣道:“家父早年贫苦,被重金诱惑误入歧途。后良心发现,欲退出却遭威胁。他暗中研制解药,记录罪证,因此招来杀身之祸...”
柳明慨叹:“原来令尊是迷途知返。”
婉娘又道:“那日洞中,‘尊者’面具破损,我瞥见其真容...”
“是谁?”
婉娘凑近低语,柳明听得面色大变:“竟是他!”
突然,窗外寒光一闪。柳明急推婉娘,自己却被飞刀射中胸口!
婉娘惊叫,只见数名黑衣人破窗而入,直扑而来。危急时刻,竹林中哨声响起,官兵蜂拥而入,与黑衣人战作一团。
参将扶起柳明:“先生无恙否?我等接到密报,在此埋伏多时。”
柳明指向窗外:“快追!主谋往西山去了!”
参将率兵追去。婉娘抱住柳明,泪如雨下:“公子撑住!婉娘这就取解药!”
原来那飞刀淬有剧毒,柳明面色发黑,气息奄奄。婉娘取来父亲研制的解药喂下,柳明方渐渐好转。
三日后,参将归来,却摇头叹息:“被他逃了,只擒获几个爪牙。”
柳明问:“可知其身份?”
参将低声道:“现场遗落此物。”出示一块金牌,上刻“按察使司”。
柳明倒吸凉气——竟是省按察使!正三品大员!难怪能横行无忌。
参将道:“此事关系重大,已密奏朝廷。在此之间,二位需隐姓埋名,以防灭口。”
于是柳明化名柳青,婉娘化名婉青,扮作兄妹隐居山村。
时光荏苒,转眼一月过去。柳明伤势渐愈,与婉娘朝夕相处,情愫暗生。然婉娘体弱多病,时常咳血,柳明忧心不已。
这日,婉娘昏倒在地,脉象微弱。柳明翻遍医书,寻得一方,需用西山灵芝入药。可是西山正是邪教老巢,危险重重。
为救婉娘,柳明毅然上山。参将派两名亲兵随行保护。
西山险峻,迷雾重重。三人循小径而上,至一悬崖处,忽见崖边长着血红灵芝。柳明大喜,正要采摘,忽听冷笑声:“等候多时了!”
四周涌现数十黑衣人,为首者正是那白玉面具的“尊者”!
亲兵拔刀护卫:“先生快走!”
柳明却道:“阁下贵为按察使,何苦为难一弱女子?”
尊者摘下面具,露出张威严面孔:“既然认出本官,更留你不得!”
柳明冷笑:“大人以为杀了我便能掩盖罪行?婉娘早已将证据呈送京师!”
按察使面色一变:“那丫头果然留了一手!”随即狞笑,“无妨,待本官擒了你,不怕她不交出来。”
双方剑拔弩张之际,忽闻破空之声,按察使肩头中箭!参将率大军围来:“奉旨擒拿逆臣!束手就擒!”
按察使仰天长笑:“成王败寇!然本官就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突然扑向柳明,二人双双坠下悬崖!
参将急救不及,痛心疾首。命人下山搜寻,却只找到按察使尸首,柳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婉娘闻讯,悲痛欲绝,病情加重。参将多方寻医无效,眼看香消玉殒。
这夜,婉娘弥留之际,忽闻窗外异响。一人踉跄入内,竟是柳明!
原来他坠崖时被树藤所阻,幸免于难,历尽艰辛方得归来。
婉娘回光返照,泣不成声:“公子无恙...婉娘死而无憾...”
柳明取出怀中灵芝:“快服下!你能好的!”
婉娘却摇头:“没用了...婉娘早已服下‘人皮果冻’...”
柳明如遭雷击:“什么?!”
婉娘凄然道:“家父为保我性命,以邪物续命...如今毒性已入骨髓,回天乏术...能与公子相识,婉娘此生无憾...”说罢气绝身亡。
柳明抱尸痛哭,天地同悲。
后朝廷下旨,彻查此案,涉案官员尽数伏法。柳明因功受赏,却辞官不受,在婉娘墓旁结庐而居,终身不娶。
每年中元,人们总见一青衫书生在墓前洒扫,低声絮语,似与爱人谈心。
异史氏曰:世有邪恶,假神佛之名行鬼蜮之事。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红颜薄命,书生情长,怎不令人扼腕叹息!惟愿世间清明,再无“人皮果冻”之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