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畔有个叫无懮渡的古老渡口,据说已有千年历史。渡口旁立着块青石碑,上面刻着\"无懮\"二字,经年累月被风雨侵蚀,字迹已有些模糊。摆渡人换了一代又一代,唯渡口名号始终未变。
传言这渡口有些奇异——每逢月圆之夜,若有心事重重之人过渡,便会遇见一位神秘的白发老船公。据说他能看透人心,专渡世间忧愁。只是这传说虚虚实实,无人能证实,因月圆之夜过渡者本就稀少,即便有,也多是匆匆过客,不曾留意船公模样。
一、落魄书生
乾隆三十七年春,江南才子林慕云乡试再次落第。这是他第三次名落孙山了。
细雨蒙蒙中,他背着简陋的行囊,失魂落魄地走在江边小道上。青衫已洗得发白,鞋底也磨破了洞,每走一步,泥水便从破洞渗入,冰凉刺骨。
“十年寒窗,竟落得如此下场。”林慕云长叹一声,望着滔滔江水,心中涌起无限悲凉。父母早逝,家中薄产为供他读书已变卖殆尽,如今年近三十,功名未就,家业未立,甚至连娶妻生子的银两都拿不出来。
雨越下越大,林慕云浑身湿透,冷得发抖。抬眼望去,前方隐约有个渡口,一旁似乎有间破旧草棚可暂避风雨。他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近前才看清,那草棚实则是个简陋的茶寮,门口挂着个破旧木牌,上书“无懮茶寮”四字。林慕云犹豫片刻,摸了摸怀中仅剩的几文钱,还是掀开草帘走了进去。
茶寮内出人意料的干净整洁,三四张旧木桌擦得一尘不染。灶台前站着位白发老妪,正慢条斯理地擦拭茶具。
“婆婆,能否讨碗热茶?”林慕云怯生生问道。
老妪回头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拿起陶壶倒了碗热茶递过来。茶汤呈琥珀色,散发着奇异的香气。
林慕云接过茶碗,小心地从怀中掏出两文钱放在桌上。老妪瞥了眼铜钱,摇摇头:“不必了,这茶不收钱。”
“这如何使得...”林慕云还要推辞,老妪却已转身继续擦拭茶具。
他只好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小口啜饮热茶。奇怪的是,这茶入口微苦,咽下后却回甘悠长,一股暖流自胃中扩散至全身,驱散了寒意,连心中的郁结似乎也舒缓了许多。
窗外雨声渐歇,江面上升起薄雾。林慕云望着雾中若隐若现的渡口,忽然想起曾经听过的关于“无懮渡”的传说。今日恰是月圆之夜,自己又满腹愁绪,岂不是符合那传说中所述?
想到此处,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自己真是穷极无聊,竟会相信这些乡野传闻。若是真有能渡忧愁的神奇渡口,天下哪还有这许多烦恼人?
“年轻人为何叹息?”老妪不知何时已站在桌旁,又为他添了碗热茶。
林慕云苦笑:“小生屡试不第,前程渺茫,故而叹息。”
老妪眯着眼打量他片刻,缓缓道:“老身看你不像福薄之人,只是时机未到罢了。”
“婆婆会看相?”
“活了大把年纪,总会看些人气色。”老妪用布巾擦着手,“你要过渡?”
林慕云一愣:“过渡?去往何处?”
“渡口自然是渡到对岸去。”老妪指向窗外,“对岸十里外有个柳家庄,庄主柳老爷正在为家中子弟寻个教书先生。你既是读书人,何不去试试?”
林慕云心中一动。他确实需要找个谋生之计,否则真要流落街头了。但看看窗外已暗下来的天色,又犹豫道:“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去...”
“今夜月圆,渡船正好有空。”老妪意味深长地说,“无懮渡的船公,月圆之夜从不拒载忧愁客。”
林慕云惊讶地抬头,老妪却已转身回到灶台前,不再多言。
他思忖片刻,终是站起身来。无论如何,有个机会总比没有强。向老妪道谢后,他走出茶寮,向着渡口方向行去。
雾越来越浓,江面上白茫茫一片,几乎看不见对岸。渡口边系着条小木船,随着波浪轻轻摇晃。船上空无一人。
“请问有船公吗?”林慕云对着雾气喊道。
无人应答,只有江水拍岸的声音。
正当他以为被骗了,准备转身离开时,雾中忽然传来一个苍老而平和的声音:
“客官要过渡?”
林慕云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白发老翁不知何时已站在船头。老翁身着灰色布衣,面色红润,眼神明亮得与年龄不符,正微笑着看他。
“老丈,小生想过江到对岸柳家庄,不知可否行个方便?”林慕云拱手问道。
老翁点头:“上船吧。”
林慕云小心地踏上小船。船身出人意料的平稳,几乎感觉不到摇晃。老翁解开缆绳,拿起长篙轻轻一点,小船便悄无声息地滑入江中。
雾更浓了,两岸景色完全隐没在乳白色的雾气中,唯有天上明月依稀可见,洒下清冷光辉。江面上静得出奇,连水流声都几乎听不见,只有船篙拨动水面的细微声响。
林慕云坐在船头,望着老翁熟练撑船的身影,忽然想起那个传说,忍不住问道:“老丈,您可听说过这无懮渡的传说?”
老翁手上动作不停,笑问:“什么传说?”
“说是月圆之夜,若有心事重重之人过渡,便会遇见一位神秘船公,能渡人忧愁...”
老翁呵呵笑了:“老汉我在这渡口撑了三十年船,倒从未听说过这等奇事。客官是读书人吧?读书人就是爱胡思乱想。”
林慕云脸一热,不好意思再说。看来果然只是乡野传闻,自己竟当真了。
船至江心,雾气忽然淡了些。林慕云注意到老翁撑船的动作有些奇特——他并非一直将竹篙插入水中,有时只是虚点几下,船却依然平稳前行,仿佛有无形之力在推动。
更奇怪的是,这江心水流本应湍急,小船却如行镜面,丝毫不受水流影响。
正当他暗自诧异时,老翁忽然开口:“客官心中有结啊。”
林慕云一惊:“老丈何出此言?”
“上船至今,你叹气七次,皱眉十余次,不是心中有结又是什么?”老翁目光如炬,仿佛能看透人心。
林慕云在这目光注视下,竟不由自主地想倾诉心声:“不瞒老丈,小生十年寒窗,三次应试皆不中第。如今年近而立,功名未就,家业未立,实在不知前路何在。”
老翁点点头:“功名富贵,皆是过眼云烟。客官为何执着于此?”
“男儿在世,总求建功立业,光宗耀祖。何况...”林慕云叹了口气,“何况小生已许下婚约,若不能取得功名,如何有脸面迎娶心上人?”
“原来如此。”老翁若有所思,“若老汉告诉你,此次落第未必是坏事,你可信否?”
林慕云苦笑:“老丈说笑了。落第自然是坏事,何来‘未必’之说?”
老翁不再多言,只是专注撑船。雾又浓了起来,几乎对面不见人。
忽然,林慕云听见雾中传来阵阵丝竹之声,隐约还有欢声笑语。他惊讶地四顾,这江心何处来的乐声?
“老丈可听见什么声音?”他忍不住问。
老翁面色如常:“江上多奇事,听见什么都不足为怪。”
乐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不远处。透过浓雾,林慕云似乎看见一艘华丽画舫的轮廓,舫上灯火通明,人影绰绰。
“这荒江夜中,怎会有如此华丽的画舫?”他更加惊讶。
老翁淡淡道:“客官看错了,江上只有我们一叶扁舟。”
林慕云揉揉眼睛,再望去时,果然什么都没有了,乐声也消失了,唯有江水无声流淌。
他心下骇然,莫非是遇到了鬼怪?再看那老翁,在月光下竟似乎有些透明之感...
正当他心惊胆战之际,老翁忽然开口:“到了。”
林慕云抬头,果然见对岸渡口已在眼前。奇怪的是,明明感觉刚出发不久,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船靠岸后,林慕云赶忙起身,掏出仅剩的几文钱:“老丈,船资...”
老翁摆手:“无懮渡的规矩,月圆之夜过渡,不收分文。”
林慕云还要推辞,老翁却已撑船离岸,很快消失在浓雾中。他站在渡口,望着茫茫江面,恍如做了一场梦。
转身望向岸上,只见不远处有几点灯火,想必就是柳家庄了。他整顿衣衫,向着灯火处走去。
庄口有个老农正收拾农具准备回家,林慕云上前行礼打听:“老伯,请问庄上柳老爷家如何走?”
老农打量他一番:“公子找柳老爷何事?”
“小生听说柳老爷家需请教书先生,特来毛遂自荐。”
老农摇摇头:“公子来晚了。柳老爷家前日确实寻先生,但昨日已经请到人了。”
林慕云心中一沉,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他谢过老农,茫然站在庄口,不知该往何处去。
天色已完全暗下来,庄内家家户户升起炊烟。林慕云腹中饥饿,身上却只剩几文钱,连顿饱饭都买不起。看来今晚只能在破庙或屋檐下过夜了。
他漫无目的地在庄中行走,忽然被一阵读书声吸引。循声望去,只见一处院落中,几个孩童正围坐灯下诵读诗书。一位青衣秀才背对着他,正在指点孩子们功课。
想必这就是柳家新请的先生了。林慕云心中酸楚,正欲离开,那秀才恰好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住了。
“慕云兄?”
“子谦弟?”
那青衣秀才竟是林慕云的同窗好友赵子谦!三年前赵子谦乡试中举后便失去音讯,没想到会在这里相遇。
“慕云兄怎会在此?”赵子谦又惊又喜,赶忙迎上前来。
林慕云苦笑:“说来话长...”
赵子谦拉他进屋,吩咐童子备茶饭。听林慕云讲述完遭遇,他叹息道:“慕云兄才华远胜于我,竟屡试不第,实乃考官无目!”
原来赵子谦中举后,因不屑贿赂钻营,一直未被授实职,只好在各地做教书先生糊口。半月前来到柳家庄,恰逢柳老爷寻先生,便留下了。
“柳老爷为人仁厚,待我不薄。只是...”赵子谦压低了声音,“庄上近来有些怪事,我正犹豫是否要继续留下。”
“什么怪事?”
赵子谦神色凝重:“庄中接连有人病倒,症状奇特,郎中也束手无策。有传言说是邪祟作怪...”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一个小厮慌慌张闯进来:“赵先生,不好了!小姐又发病了,老爷请您快过去!”
赵子谦急忙起身,对林慕云道:“慕云兄稍坐,我去去就回。”
林慕云一个人在屋中等待,茶饭已无心享用。约莫一炷香后,赵子谦回来了,面色更加凝重。
“柳小姐情况如何?”林慕云问。
赵子谦摇头:“比前几次更严重了,整个人昏迷不醒,口中却不停说着胡话...柳老爷已派人去请道士了。”
林慕云沉吟片刻:“子谦弟,可否带我去看看?或许能帮上忙。”
赵子谦惊讶:“慕云兄还懂医术?”
“家父生前曾搜集不少医书奇方,我也略知一二。况且...”林慕云想起江上的奇遇,“或许真有邪祟作怪也未可知。”
赵子谦思忖片刻,点头同意。二人来到柳家大宅,只见宅内灯火通明,仆从来往匆匆,气氛紧张。
柳老爷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面带忧色,见赵子谦带生人来,略显不悦。赵子谦赶忙解释:“这位是晚生同窗林慕云,精通医理,或可为小姐诊治。”
柳老爷打量林慕云一番,见他虽衣衫朴素,但气度不凡,便点头允准:“有劳林先生了。”
林慕云随柳老爷进入内室,只见床上躺着位十四五岁的少女,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唇间不时吐出模糊呓语。一旁坐着位中年妇人,应是柳夫人,正抹着眼泪。
林慕云近前细看,发现少女额间隐约有股黑气盘旋。他想起父亲医书中曾记载类似症状,说是“邪气侵体”,需用特殊方法驱除。
“柳老爷,小姐发病前可曾去过什么特别的地方?或者接触过什么异常物品?”林慕云问道。
柳老爷思索片刻:“小女平日很少出门...啊,想起来了!半月前她曾去后山桃林游玩,回来后便有些精神不振,几日后就开始发病。”
“后山桃林...”林慕云沉吟道,“可否让人带我去看看?”
柳老爷虽觉疑惑,但还是派了个熟悉路径的家仆带林慕云前往。赵子谦不放心,也一同跟去。
月色下的桃林显得格外幽静,桃花已谢,枝叶繁茂。林慕云在林中仔细察看,果然在一棵老桃树下发现异常——那里的土壤颜色深暗,与周围不同,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味。
“挖开这里。”林慕云指示家仆。
家仆犹豫地看向赵子谦,见赵子谦点头,才找来铁锹挖掘。挖了约三尺深,铁锹忽然碰到什么硬物。小心清理后,竟露出一具黑猫的尸体!
那黑猫尸体完好无损,仿佛刚死去不久,双眼却被人用铜钱盖住,脖子上还系着条红绳,绳上串着七根针。
家仆吓得倒退几步:“这、这是...”
“邪术。”林慕云面色凝重,“有人在此布下邪阵,汲取地脉阴气。小姐恰逢体弱时经过,被邪气侵体。”
赵子谦骇然:“何人如此歹毒?”
林慕云摇头:“先救人要紧。将这猫尸取出焚化,坑内撒上生石灰净地。”
返回柳府后,林慕云让柳老爷准备朱砂、黄纸、艾草等物。他依照父亲医书中所载,画了几道符咒,焚化后混入水中让柳小姐服下,又用艾草熏烤房间。
说来也奇,不过半个时辰,柳小姐额间黑气渐渐消散,呼吸平稳下来,沉沉睡去。
柳老爷大喜过望,对林慕云千恩万谢,当即邀他留在庄中。林慕云推辞不过,加之确实无处可去,便答应暂住些时日。
次日清晨,柳小姐完全清醒,精神恢复大半。柳家上下对林慕云敬若神明。柳老爷更是设宴款待,席间再三挽留:“林先生大才,何必执着科场?不如留在庄中,老夫必不会亏待。”
林慕云婉言谢绝:“多谢柳老爷厚爱,但小生寒窗十载,终究不甘就此放弃。”
柳老爷叹道:“林先生有所不知,如今科场黑暗,若无门路打点,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难以高中。老夫在京中有些关系,若先生愿意留下教导小儿,老夫愿修书荐举,保先生明年必中。”
这话说中了林慕云的心事。他深知柳老爷所言不虚,自己前三次落第,并非才学不足,而是不肯贿赂考官,又无靠山引荐。
见林慕云犹豫,柳老爷又道:“先生不必立即答复,可先在庄中住下,从长计议。”
就这样,林慕云在柳家庄住了下来。日间教导柳家子弟读书,闲暇时与赵子谦品茶论诗,日子倒也安逸。
然而庄中的怪事并未结束。黑猫尸被移走后,又陆续有人在其他地方发现类似的邪物——后院的古井中被投入了死乌鸦,祠堂牌位下藏着缠满头发的木偶...
林慕云一一破解清除,但布邪之人始终没有线索。庄中人心惶惶,传言四起。
一月后的雨夜,林慕云正在房中读书,忽听窗外有异响。推窗察看,只见一个黑影迅速消失在雨幕中。窗台上放着一封信函。
拆开信函,里面只有八个字:“多管闲事,必遭横祸。”
林慕云心中一惊。看来那布邪之人已经注意到他,这是在警告他不要再插手。
次日,他将此事告知柳老爷。柳老爷面色凝重:“实不相瞒,老夫怀疑庄中内鬼所为。这几月来,庄中接连发生怪事,必是有人暗中捣鬼。”
“柳老爷可有什么线索?”
柳老爷沉吟片刻:“庄中近日来了个游方道士,自称能驱邪除妖。老夫曾请他来看过,他却说需重金购置法器方能作法。如今想来,甚是可疑。”
林慕云点头:“确有可疑。不如这样...”他压低声音,说出一个计划。
当日下午,柳家庄传出消息,说林慕云因昨夜受惊病倒,卧床不起。赵子谦急忙请来郎中,郎中诊脉后摇头叹息,说病情危重,需静养数日。
消息很快传遍全庄。当夜,月黑风高,一条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林慕云居住的小院。
黑影在窗外倾听片刻,确认屋内人已熟睡,便轻轻撬开房门,闪身而入。来到床前,黑影从怀中掏出个布包,准备向床上撒去。
就在这时,床上人突然翻身坐起,一把抓住黑影手腕!同时屋内灯火通明,柳老爷带着几个壮丁冲了进来。
黑影大惊,挣扎欲逃,却被牢牢按住。扯下面罩,露出一张尖嘴猴腮的脸——正是那个游方道士!
“果然是你!”柳老爷怒道,“我柳家待你不薄,为何要害我全家?”
道士见事已败露,冷笑:“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有人出重金要你柳家绝后,怨不得我!”
柳老爷震惊:“何人指使?”
道士闭口不言。林慕云上前,从道士怀中搜出那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些黑乎乎的粉末,散发着恶臭。
“这是尸骨粉,邪术所用。”林慕云面色凝重,“柳老爷,此事非同小可,须报官府。”
官府来人将道士带走。经审讯,道士终于招供——指使他的是柳老爷的堂弟柳二。原来柳二欠下巨额赌债,觊觎柳家财产,便想出这毒计,欲害死柳老爷全家,好继承家业。
真相大白,柳二也被缉拿归案。柳家上下对林慕云感激不尽,柳老爷更是要重金酬谢。林慕云婉拒道:“除恶扬善是本分,岂敢图报。”
经此一事,林慕云在柳家庄备受尊敬。但他心中始终记挂着科考之事,决定告辞赴京备考。柳老爷见挽留不住,便履行诺言,修书数封,让林慕云带去京城找几位故交,以为引荐。
临行前,柳小姐亲自来送别。这少女经过调养,已恢复健康,出落得亭亭玉立。她奉上一个绣工精美的香囊:“林先生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香囊内装有平安符,愿佑先生一路平安。”
林慕云谢过收下。望着少女含羞带怯的眼神,他心中微动,但很快压下这丝情愫——功名未就,何以为家?
再次来到无懮渡口,正值黄昏。渡口依旧,只是摆渡的换了个人,是个黑瘦的中年汉子。
“客官过渡?”船公问道。
林慕云点头上船。船至江心,他忍不住问:“船公可知之前在此撑船的那位白发老丈?”
船公奇怪地看他一眼:“客官记错了吧?我在这撑船十几年,从没见过什么白发老丈。”
林慕云一怔,不再多问。回头望去,对岸的无懮茶寮在暮色中若隐若现,门口似乎站着那位白发老妪,正朝他招手。
他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时,却只见荒草萋萋,哪有什么茶寮老妪?
二、青楼奇女子
京城繁华,远非江南可比。林慕云拿着柳老爷的信函,拜见了两位朝中官员。对方表面客气,但听闻他无功名在身,便态度冷淡,敷衍了事。
科考在即,林慕云在城南租了间陋室,日夜苦读。然而京城米贵,居大不易,不过月余,盘缠已所剩无几。
这日,他正在房中读书,忽听隔壁传来幽幽琴声。那琴音清越婉转,如泣如诉,竟是他从未听过的好曲子。林慕云素爱音律,不由听得入神。
琴声止歇,他仍沉浸其中,半晌才回过神来。心想这陋巷之中,竟有如此琴艺高超之人,实属难得。
此后每日午后,隔壁总会传来琴声。林慕云逐渐听出,弹琴者技艺精湛,但琴音中总带着淡淡忧伤,似是心事重重。
一日,他出门偶遇隔壁院中走出一位青衣女子。那女子约莫二十年纪,面容清丽,气质不凡,丝毫不像寻常巷陌中人。
女子见他注目,微微颔首示意,转身欲走。林慕云赶忙拱手:“敢问姑娘,每日抚琴者可是阁下?”
女子停步回身:“粗陋之技,扰公子清听了。”
“姑娘过谦了。琴音清越,技艺高超,在下每日聆听,实乃耳福。”林慕云由衷赞道。
女子微微一笑:“公子懂琴?”
“略知一二。方才姑娘所奏《流水》,指法精妙,意境深远,非十年功夫不能至此。”
女子眼中闪过惊喜:“不想在这陋巷之中,竟遇知音。妾身苏婉清,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小生林慕云,江南人士。”
二人站在巷中聊起琴艺,竟十分投缘。原来苏婉清曾是京城着名乐坊的琴师,因故离开,暂居于此。
此后,林慕云常与苏婉清切磋琴艺,渐成知交。他发现苏婉清不仅琴技高超,文才亦是不凡,诗词歌赋无一不精,言谈举止更显大家风范,不似寻常乐伎。
然而苏婉清对自己的身世总是避而不谈,眉间常带忧色,似有难言之隐。
科考日近,林慕云却病倒了。或许是水土不服,又或许是连日苦读劳累,他发起高烧,卧床不起。
租住的陋室阴冷潮湿,病情愈发沉重。林慕云昏昏沉沉中,感觉自己可能要客死异乡了。
朦胧中,有人推门而入。一双冰凉的手抚上他的额头,接着是汤匙触碰嘴唇,苦涩的药汁流入喉中。
如此反复几日,他的烧渐渐退了。清醒时,看见苏婉清坐在床边,正小心地为他换药。
“苏姑娘...”林慕云挣扎欲起。
“别动。”苏婉清按住他,“你病得不轻,需好生休养。”
原来苏婉清几日未闻他读书声,心生疑虑,前来探望,发现他病重,便主动照料。这些日的汤药饮食,都是她一手操办。
林慕云感激不已:“多亏姑娘相救,否则小生怕已...”
苏婉清摇头:“举手之劳,何必言谢。你好生休息,我已托人捎信给你江南的朋友。”
林慕云这才想起赵子谦。原来苏婉清从他平日谈话中得知赵子谦也在京城,便托人送信求助。
三日后,赵子谦匆匆赶来。见林慕云病体渐愈,才放下心来。
“多亏这位苏姑娘悉心照料,否则慕云兄危矣。”赵子诚向苏婉清深深一揖。
苏婉清还礼:“赵公子言重了。林公子既已无碍,妾身便告辞了。”说罢翩然离去。
赵子谦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慕云兄,这位苏姑娘不是寻常女子啊。”
林慕云叹道:“是啊,才艺双全,却隐居陋巷,不知有何隐情。”
赵子谦压低声音:“我方才见她腰间所佩玉珏,似是宫中之物...”
林慕云一惊:“子谦弟莫要胡说,这怎么可能?”
“我在京城多年,见识过一些宫中之物,应该不会看错。”赵子谦神色凝重,“慕云兄,此女恐非寻常乐伎,你我还是少招惹为妙。”
林慕云默然。他虽觉苏婉清神秘,但相处多日,深信她绝非歹人。
病愈后,林慕云备礼登门致谢。苏婉清却闭门不见,只让婢女传话:“公子大病初愈,当好生备考,不必挂怀小事。”
科考在即,林慕云只得专心读书,但心中总惦记着苏婉清之事。
放榜那日,果然又是名落孙山。虽然早有预料,林慕云仍难免失落。更雪上加霜的是,房东催租,他囊中一空,连吃饭都成问题。
走投无路之际,他想起柳老爷所荐最后一位官员——礼部侍郎李大人。此前因觉官阶相差悬殊,未敢冒昧求见,如今已是山穷水尽,只好硬着头皮前往。
李府门庭若市,求见的士子排成长队。林慕云等了整整一日,才得通报。
李大人倒是比前几位客气,看了柳老爷的信函后,沉吟片刻:“柳兄与我是故交,他的托付自当相助。只是如今科场规矩,若无实在功名,难有安置之处。”
林慕云心中失望,但仍保持礼节:“多谢大人费心。”
正要告辞,李大人忽然问:“听说你懂医术?”
林慕云一愣:“略知一二。”
李大人点头:“正好。小女近日患了种怪病,太医束手无策。你若能医治,必有重谢。”
林慕云被引至内室,只见床上躺着位少女,症状竟与当初柳小姐十分相似——面色苍白,昏迷不醒,额间有黑气盘旋。
他仔细检查后,确信又是邪术所致。于是依样画葫芦,画符焚化,艾草熏室。不过半日,李小姐果然苏醒过来。
李大人大喜过望,再三追问救治之法。林慕云如实相告,李大人听后面色凝重:“竟是邪术...看来朝中有人心怀不轨啊。”
原来李大人近日正在查办一桩贪腐大案,涉及多位朝中权贵。想必是有人想用邪术害他女儿,逼他罢手。
“林先生既精于此道,可否助我一臂之力?”李大人恳切问道,“此事关乎朝廷安危,若能查明真相,必为先生请功。”
林慕云本不想卷入朝堂纷争,但想到若真有人用邪术害人,不知还有多少无辜受累,便答应下来。
经细致探查,林慕云在李府后花园的假山下发现一处邪阵,阵中埋着个刻有符咒的木偶,木偶上贴着李小姐的生辰八字。
“这是南洋邪术,需得找到施术之人,否则难以根除。”林慕云面色凝重。
李大人立即下令全府搜查,果然在仆从中发现一个可疑的南洋人。经审讯,那人招供是受某位朝中大臣指使。
案件水落石出,李大人得以继续查办贪腐案。为表感谢,他不仅重金酬谢林慕云,还特荐他为太医院候补医官。
虽非科举正途,但总算有了个出身。林慕云安置下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苏婉清报喜。
然而陋巷依旧,人去楼空。邻居说,苏婉清已于数日前搬走,不知去向。
林慕云怅然若失。这奇女子来得神秘,去得突然,仿佛一场幻梦。
三、宫闱秘事
成为太医院候补医官后,林慕云的生活渐趋稳定。他医术高明,尤其擅长治疗各种疑难杂症,很快在京城小有名气。
这日,太医院接到一桩奇案——多位宫女同时患上怪病,症状诡异:白日昏睡不醒,夜间却起身游荡,口中念念有词,似在施行某种仪式。
太医们束手无策,院使想起林慕云擅长诊治怪病,便派他前去查看。
林慕云来到宫女居住的永巷,仔细检查患者后,发现她们的症状并非普通疾病,而是中了某种迷魂术。在一位宫女的枕下,他找到个小香囊,内装有些许粉色粉末。
“这是迷魂散,产自南洋,能惑人心智。”林慕云向主管太监解释道,“需得找到下药之人,否则难以根治。”
主管太监面色大变:“林医官有所不知,这些患病的宫女...都曾在长春宫当值。”
长春宫是冷宫,关押着一位被废的妃子——前皇贵妃苏氏。三年前,苏皇贵妃因巫蛊案被废,家族满门抄斩,唯有她因怀有龙种免死,被囚冷宫。后来她产下死胎,便一直幽禁至今。
林慕云心中一动:“苏皇贵妃...她可懂医术方术?”
主管太监压低声音:“据说苏氏精通音律医药,当年颇得圣心。巫蛊案发时,从她宫中搜出不少符咒药物...”
林慕云请求面见苏皇贵妃,但被拒绝。冷宫囚妃,岂是外人能随便见的?
正当无计可施时,林慕云忽然想起一人——李大人。如今李大人因查办贪腐案有功,已升任刑部尚书,圣眷正隆。
李大人听了林慕云的推测,也觉得事有蹊跷。他奏明圣上,请旨调查冷宫。圣上准奏,但限定三日内必须查明真相。
林慕云随李大人来到长春宫。这里荒草丛生,殿宇破败,与皇宫其他地方的富丽堂皇形成鲜明对比。
苏皇贵妃跪接圣旨,面色平静如水。她约莫二十五六年纪,虽衣衫朴素,不施粉黛,却依然难掩天姿国色。
林慕云在宫中仔细检查,果然在殿后小花园中发现异常。一株老梅树下,土壤颜色深暗,与周围不同。挖开后,竟与柳家庄一样,埋着黑猫尸体,布置手法完全相同!
“娘娘可否解释此事?”李大人面色严肃。
苏皇贵妃冷笑:“本宫被囚于此,与外隔绝,如何能弄来这些邪物?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
林慕云仔细观察那猫尸,忽然发现异常:“李大人请看,这猫尸新鲜,埋下不过三五日。而长春宫大门终日锁闭,若无人从外送入,宫内人如何能得到?”
李大人恍然大悟:“确有道理!”立即审问守宫太监,果然问出有人曾暗中递送物品入宫。
顺藤摸瓜,竟查出是当今宠妃的娘家人在背后指使。原来他们怕苏皇贵妃有朝一日复宠,便想用邪术置她于死地,永绝后患。
真相大白,圣上震怒,将宠妃娘家势力一网打尽。苏皇贵妃冤情得雪,恢复位份,迁回原有宫室。
事后,苏皇贵妃特召林慕云致谢。屏退左右后,她忽然问:“林医官可是江南人士?”
林慕云一愣:“微臣确是江南人氏。”
苏皇贵妃眼中闪过异样神色:“可认得一位叫苏婉清的女子?”
林慕云心中巨震:“娘娘如何得知...”
苏皇贵妃轻叹:“她是本宫的胞妹。三年前家门遭难,她侥幸逃脱,隐姓埋名。前日她托人捎信,说在京城得遇一位林姓医官相助,想必就是你了。”
林慕云这才明白苏婉清的真正身份和那些反常之举。
“婉清现在何处?”他急切地问。
苏皇贵妃神色黯然:“她已离开京城了。临走前留信说,此生恐难再相见,望你珍重。”
林慕云怅然若失。原来那段陋巷中的知音之情,竟是如此来历。
苏皇贵妃见他神色,柔声道:“林医官于苏家有恩,本宫必当图报。听闻你精通医术,本宫可荐你为皇子师保,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若是从前,林慕云必会欣然接受。但经历这许多后,他忽然看淡了功名利禄。
“多谢娘娘厚爱,但微臣志不在此。”他躬身谢绝,“微臣只想做个寻常医者,济世救人。”
苏皇贵妃略显惊讶,继而微笑:“人各有志,本宫不便强求。日后若有需要,可随时入宫相见。”
离开皇宫时,正值黄昏。林慕云走在繁华街道上,心中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清明。
功名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唯有济世救人之心,才是永恒。
四、重返无懮渡
林慕云辞去太医院职务,在京城开了间小医馆,专治疑难杂症。他医术高明,收费低廉,贫苦者甚至分文不取,很快便誉满京城。
然而他心中始终记挂着那位神秘的白发船公和无懮渡的传说。这些年经历种种奇事,让他越发觉得那次渡江经历并非偶然。
这年秋天,林慕云决定重返江南,再访无懮渡。
一路南下,风景依旧,人事已非。当年落魄书生,如今已是名医大家,途中多有慕名求医者,林慕云来者不拒,一路行医济世。
终于再临无懮渡口,却见渡口荒凉,杂草丛生,那块青石碑已半倒在地上,字迹更加模糊。江边不见渡船,更无茶寮踪影。
林慕云向附近村民打听,得知老妪已于两年前过世,茶寮也随之荒废。如今的无懮渡已少有人使用,村民多绕道而行,因传闻渡口闹鬼。
“听说月圆之夜,江上会有鬼船出现,船上站着个白衣鬼影,专门引诱愁苦之人上船,然后带入江心淹死...”村民神秘兮兮地说。
林慕云心中疑惑。这与他当年的经历大相径庭,难道传说已被篡改?
他在渡口附近寻了间荒废茅屋暂住,决心查个明白。
月圆之夜,江上果然升起浓雾。林慕云守在渡口,静待奇遇。
子夜时分,雾中隐约出现一叶扁舟。船头立着个白衣人影,向岸上招手。
林慕云凝神细看,发现那白衣人身形飘忽,确实不像活人。但他艺高人胆大,毅然踏上渡口残破的木栈道。
“客官要过渡?”雾中传来幽幽声音,与记忆中老船公的平和嗓音截然不同,带着几分诡异。
林慕云不动声色:“正是。”
小船靠岸,白衣人面容隐在雾中,看不真切。林慕云跃上船头,小船立即向江心滑去。
行至江心,白衣人忽然转身,露出一张惨白浮肿的脸,分明是溺水而死的尸体!
“既然上船,就陪我永沉江底吧!”鬼影狞笑着扑来。
林慕云早有准备,袖中滑出符咒,直拍对方额间。那鬼影惨叫一声,化作缕缕黑烟消散。
几乎同时,小船开始剧烈摇晃,江水翻涌,似乎有无数只手从水下伸出,欲将小船拖入江底。
林慕云临危不乱,取出随身携带的艾草撒入江中,又焚化一道符咒。江水渐渐平静,雾气也开始消散。
月光重新洒落江面,只见一位白发老翁不知何时已站在船尾,正是当年那位船公!
“老丈!”林慕云惊喜交加。
老翁微笑颔首:“多年不见,你已非当年落魄书生了。”
“刚才是...”
“不过是些水鬼冤魂,借无懮渡之名害人罢了。”老翁轻叹,“自从茶寮婆婆过世,再无人镇守此渡,邪祟便趁机作乱。”
林慕云恍然大悟:“原来那位婆婆也是...”
老翁点头:“她是无懮渡的守护者,我是渡魂人。我渡生者忧愁,她渡死者执念。如今她已逝,我也该离开了。”
林慕云急问:“无懮渡就此荒废了吗?”
老翁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可愿接替我们,成为新的守护者?”
林慕云怔住了。他如今已是名医,前程似锦,若要留守这荒凉渡口,岂不是放弃了一切?
老翁似看透他的心思:“无懮渡守护者,看似寂寞,实则能渡化众生,功德无量。你这些年的经历,不正是为此做准备吗?”
林慕云沉思良久。想起自己这些年的奇遇,从救治柳小姐、破除邪术,到解救宫女、平反冤案,无一不是渡人忧患之事。原来冥冥中自有天意。
他抬头坚定道:“小生愿意。”
老翁欣慰一笑,将长篙递给他:“以此篙渡人,需心存善念,明辨是非。记住:无懮渡渡的是心结,而非肉身。”
林慕云接过竹篙,顿觉一股暖流涌入体内。再抬头时,老翁已消失不见,唯有明月当空,江风拂面。
自此,无懮渡多了位神医船公。据说他不仅医术高明,更能解开人心结。月圆之夜,若有缘人过渡,便会得他指点迷津,解除烦恼。
久而久之,无懮渡的传说再续,愈传愈神。而林慕云坚守渡口,渡人无数,却从不提及自己的过往。
只有偶尔夜深人静时,他会取出苏婉清所赠香囊,对着江月轻叹。香囊中除了平安符,还有一缕青丝,系着一段未了情缘。
这日,渡口来位特殊客人——位青衣女子,面带忧色,欲过渡寻亲。
林慕云撑船近前,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住了。
江风拂过,吹动女子面纱,露出清丽容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