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城的热闹似乎并未因十二世家的铩羽而归而消减半分。
漕运新码头的喧嚣日夜不息,波斯胡商操着生硬的汉话与牙行激烈讨价还价,大月氏的驼队卸下成捆的羊毛与香料,空气中弥漫着异域的气息与财富涌动的灼热。
司隶衙门外,那批早已经售空了的商铺的招标告示仍然被围得水泄不通,后面从大汉全国各地赶来的豪商巨富仍然站在告示前面发呆,无数双眼睛贪婪地扫视着上面的每一个字,仿佛那不是告示,而是点石成金的符咒。
子墨立在长乐宫阙的飞檐之下,玄色官袍被风吹得紧贴身躯,勾勒出挺拔如松的轮廓。
他俯瞰着这座在烟尘与夯土号子声中蜕变重生的都城。
远处,黄河改道工地上,采用榫卯巨石结构的丁字坝已初具峥嵘轮廓,如同一条伏地巨龙的脊骨,沉默地对抗着奔腾的河水。
城郊,水力工坊群日夜轰鸣,北海徐铁匠的百炼钢工坊烈焰冲天,映得半边夜空赤红如血。
一丝极淡的、几乎被风揉碎的冷笑,掠过子墨的唇角。
风暴,已在平静之下孕育。那份由十二世家家主屈辱签下的契约,墨迹未干,却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他太清楚这些盘踞百年的巨兽,他们的字典里,没有真正的“妥协”,只有蛰伏与反噬。
“大人。”
身后传来黑木门假佐使含笑沉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今日晨起,西市铁器行……空了七成。太原李氏的铺面,只零星摆了些锄头耙子,农具、兵刃,一概无货。问询的农人匠户挤满了街口。”
子墨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投向远处那象征新生的烈焰工坊:
“李云的骨头,看来比本官想的要硬几分。还有呢?”
“粮价……”
含笑的声音更沉了,
“东市米行,吴郡陆氏的‘万斛仓’挂牌,新粟斗米……二百五十钱!”
这个数字,几乎是昨日市价的十倍!
子墨的眼神骤然一凝,锐利如出鞘的寒锋。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却不见丝毫惊怒,只有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平静。
“陆氏,终于忍不住要亮獠牙了。饿殍盈途的旧事,这么快就忘了?”
“不止如此,”
含笑深吸一口气,递上一卷还带着露水湿气的紧急驿报,
“司隶七郡,自昨夜起,多地飞马急报!弘农、河东、河南……尤其是颖川荀氏、汝南袁氏势力盘踞之地,骤然涌现大批手持印子钱契据的豪奴!
逼债!收地!锁人!手段酷烈!许多刚领了司隶衙门新发农具、种子,准备春耕的农户,一夜之间,田地易主,家破人亡!乡野哭声震天,已有数起不堪逼迫,举家自尽的惨事!”
驿报上的墨字,仿佛带着淋漓的血色。子墨接过,指尖划过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地名与数字,眼神越来越冷,最终凝结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沉默了片刻,空气仿佛都因这沉默而冻结。
“好,好,好。”
他连道三声好,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肃杀,
“断农器以乱春耕,抬米价以困黎庶,放印子钱以绝生路……三管齐下,要断我新政根基,乱我司隶民心!这手笔,倒是配得上他们百年世家的名头!”
他猛地将驿报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九幽会,郭氏,看来他们又形成联盟了” 这两个名字从他齿缝间冷冷迸出,
“也只有九幽会,郭氏这样的势力‘才能将这群各怀鬼胎的冢中枯骨,捏合成一股绳,布下这等绝户之局!”
含笑心头剧震:
“大人是说……这一切背后,都是九幽会,郭氏在串联?!”
子墨的目光投向西北方向,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看到了崇山峻岭中九幽会的巢穴中闪着毒龙般的火焰,那位雄踞在秦岭深处的上古邪神,正伸出魔爪,搅动风云。
而郭璜,郭氏这一代最耀眼的继承人,其野心与手段,绝不逊于其祖辈。那份被十二世家视作奇耻大辱的契约,正是点燃这场反扑的最好引信!
“除了他们,谁有这份能量,让太原李氏甘冒彻底得罪朝廷的风险断供?
让吴郡陆氏撕下伪善的面皮再次囤积居奇?
让颖川荀氏、汝南袁氏这些自诩清流的士族门第,如此急不可耐地露出放印子钱、逼死人命的狰狞嘴脸?”
子墨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
“九幽会,郭璜要借十二世家的刀,断本官的政绩,更要借本官的手,削掉这些碍事的‘盟友’!一石二鸟,其心可诛!”
他霍然转身,玄色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班督尉!南中英。”
“卑职在!下官在!”
“传令!”
子墨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其一,即刻开启长安、右冯诩,左扶枫三铺所有常平仓!以斗米五十钱之平价,敞开放粮!命司隶各郡县照此办理,胆敢囤积阻挠、哄抬粮价者,无论何人,以谋逆论处!本官倒要看看,是他陆氏粮多,还是我大汉的官仓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