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门前的石狮在秋阳下投出斜长的影子,刘备温热的手掌在刘彦肩头重重一按,那宽厚仁和的声音里带着关切,与一丝更深沉的考量:“德然,一路辛苦。先去宫中见驾吧。陛下与太后,想必也盼着你平安归来。礼不可废。” 他目光扫过刘彦身后风尘仆仆的众人,“诸位也同去,待面圣谢恩后,各自归家,好好梳洗歇息一番。待戌时初刻,再回此处,为尔等接风洗尘,不醉不归!”
此言一出,刘彦身后原本因入城仪仗而提振起来的气氛,瞬间凝滞了几分。
郭嘉脸上的惫懒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化为一抹更深、更难以捉摸的玩味,他轻轻“啧”了一声,羽扇也不摇了,只用扇骨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自己掌心。
年少的诸葛亮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清澈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忧虑,他下意识地看向身前的刘彦。赵云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典韦更是直接瞪圆了铜铃大眼,虬髯戟张,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若非场合不对,怕是要吼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心照不宣的复杂,聚焦在刘彦挺拔却略显僵硬的背影上。
自渤海大战袁绍一战凯旋后,未央宫丹墀之下那令人窒息的羞辱,如同冰冷的毒刺,深深扎在在场每一个亲历者的心头。青州砥柱、智计无双的骠骑将军,立下扭转乾坤的不世之功,换来的,却是龙椅上那个少年天子轻飘飘一句“加食邑二百户”。
万户侯?那早已是过去。这二百户,如同打发叫花子,更是赤裸裸的、刻在脸上的羞辱!当时殿中死寂,空气都仿佛凝固成冰。
若非刘备退朝私下里去见皇帝,立刻出列,以谦卑的姿态向皇帝认罪,将所有的责任揽下,又言辞恳切地为刘彦请功,才勉强了断此事。事后,刘备也只当是小皇帝刘辩日渐年长,急于收拢权力,故而借打压功勋卓着的刘彦来立威。刘备为此还私下宽慰刘彦许久。
只有刘彦和极少数心腹,才真正知晓那二百户食邑背后,是刘辩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以及深藏其中的、被冒犯的滔天怒火——他撞破了母后何氏与这位皇叔之间,那绝不能见光的情愫。那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秘密。
此刻,又要去面对那对母子?去那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宫殿?
刘彦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抗拒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他几乎能想象到刘辩那看似平静,实则充满恨意的目光,能感受到何太后那隐藏在珠帘凤冠后的复杂——有关切,有思念,更有无法言说的惊惧与幽怨。
然而,刘备的手依旧稳稳地按在他的肩上,带着兄长的关切。拒绝?理由呢?难道能对大哥说,自己与当朝太后有私情,已被皇帝窥破,故而不愿相见?
不能。
一丝苦涩在舌尖蔓延开。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波澜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他转过身,对着刘备,微微躬身,声音听不出丝毫异样:“兄长思虑周全,小弟遵命。”
他又看向身后神色各异的众人,声音沉稳:“诸位,且随我入宫面圣。”
“喏。” 众人应声,但那份沉重并未散去。
简雍在一旁看着,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他上前一步,低声道:“军师,仪仗已备好,就在府外。”
一行人沉默地跟随简雍走出府门。果然,一辆装饰着青州牧属官仪制的马车和数十骑护卫已在等候。马车的帘子垂着,隔绝了外面的秋阳,也隔绝了那短暂的、属于兄弟重逢的暖意。
登上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压抑的辚辚声响。车厢内空间宽敞,但气氛却异常沉闷。郭嘉斜倚在软垫上,闭着眼,仿佛在养神,嘴角却依旧挂着那抹若有若无的讥诮。
“呵……”刘彦的喉间溢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嘲。权力,情孽,交织成一张挣不脱的网。他此番征战归来,损兵折将,豫州只落得个两败俱伤、留兵固守飞地的局面,远非渤海大捷可比。不知这一次,那位对他恨之入骨的少年天子,又会想出什么新的“恩赏”来羞辱于他?是当庭呵斥他“劳而无功”?还是干脆寻个由头申饬一番?
马车驶过繁华的街市,百姓的喧嚣隔着车壁传来,更显得车厢内的死寂。离那座象征着无上权力也象征着无尽麻烦的宫城,越来越近了。
车轮终于停下。
“军师,到了。” 车外传来简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刘彦缓缓睁开眼。透过车帘的缝隙,已能看到前方巍峨耸立的宫墙,那朱红的高墙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下,红得刺眼,如同凝固的血。巨大的宫门紧闭着,只留下供车马通行的侧门,门洞深邃幽暗,像一头巨兽张开的嘴。
“下车吧。” 刘彦的声音平静无波,率先掀开车帘,走了下去。
秋风吹过宫门前宽阔的广场,带着一股特有的、属于深宫的肃杀和凉意。高大的宫墙投下巨大的阴影,将众人笼罩其中。抬头望去,那飞檐斗拱的宫殿群在湛蓝的天空下沉默矗立。
郭嘉、诸葛亮、赵云、典韦等人依次下车,站在刘彦身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前方那道紧闭的侧门,以及门旁肃立的、盔甲鲜明的宫廷禁卫。那些禁卫的眼神冷漠而锐利,如同鹰隼般扫视着他们这群刚从战场归来的“功勋之臣”。
简雍快步走到宫门禁卫统领处,递上名刺和符节,低声交涉着。
等待。
时间仿佛被这宫墙的阴影拖慢了脚步。空气凝重得如同灌了铅。
一只乌鸦“呱”地一声,从不远处的宫檐上飞起,黑色的身影掠过那片刺目的红墙和碧蓝的天空,叫声在空旷的广场上显得格外凄厉。
刘彦负手而立,玄色的衣袍在风中微微拂动。他仰头望着那高耸的宫阙,阳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也照亮了他眼底深处那一抹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冷冽。
宫门,就在眼前。门后,是九五之尊的雷霆,是倾国佳人的幽怨,是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
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深宫寒意的秋风灌入肺腑。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