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比雅奇的铁尺更让人心头发紧,“本官查案,向来只重证据,至于那二人说的是否属实,还需进一步核实。”
“是是是,大人说的是……”章谦立马膝行几步,双手紧紧抓住裴砚卿的袍角,涕泪横流地哭喊:“大人明察秋毫!下官绝无半句虚言!
都是那刘成与赵有光狗急跳墙,为了自保才反咬一口!大人要如何查,下官必定配合,只求大人还下官一个清白!”
字字句句,皆是泣血之词,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
裴砚卿垂眸看着他紧抓着自己袍角的手,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将泡好的茶汤分入小盏,推到章谦面前,茶盏边缘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这茶是从你府衙内寻来的,上好的金骏眉,本官没猜错的话,至少也要五十两金才能得这一罐吧?”
“大人猜的不错。”章谦有些谄媚地开口,“若是大人喜欢,下官这就命人将府中剩余的都给大人送来。”
他说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仿佛只要能讨好眼前这位大人,便能洗刷掉所有嫌疑。
裴砚卿却只是淡淡瞥了那茶盏一眼:“宁州赋税高昂,寻常百姓连日常用度都难以负担,章知府却能日日享用这般金贵的茶,倒是好雅兴。”
他指尖轻叩茶盏边缘,发出清脆的“笃笃”声.
“大人……”刚站起身子的章谦脚步猛地一顿,脸上的谄媚瞬间僵住,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
裴砚卿站起身,抬头看着邢狱墙壁之上的小窗,风雪从外头灌进来,卷着细碎的雪沫子打在青砖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他负手立在窗前,背影挺拔如松,声音却冷得像这窗外的风雪,“章知府可知外头大雪,整个宁州府有多少百姓正蜷缩在四面漏风的破屋里忍饥挨饿?”
章谦张了张嘴,想要辩解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裴砚卿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里面仿佛藏着深不见底的寒潭,将他所有的侥幸与伪装都照得无所遁形。
窗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呜咽着穿过牢房的缝隙,卷起地上的尘土,打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裴砚卿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指尖摩挲着温热的瓷壁,目光却透过氤氲的茶雾落在章谦惨白的脸上:“五十两银子,够寻常百姓一家老小半年的嚼用。
章知府身居高位,食朝廷俸禄,却用民脂民膏品鉴如此奢靡之物,这忠心耿耿四个字,未免说得太轻巧了些。”
“大人……”章谦立马又跪了下来。
他本想着讨好裴砚卿,却没想到弄巧成拙了。
裴砚卿没有看他一眼,他踏着满地狼藉的青石板,径直走了出去。
过了许久,章谦才从今日的惊魂未定中缓过神来,他瘫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后背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衣料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通判林致白赶忙从外头走了进来,将人扶起。
奈何章谦却是狠狠一脚,踹在了林致身上,嘶哑着嗓子低吼:“看看你布下的好棋,就这么把本官卖了!”
林致白倒在地上,额角磕在青石板上,渗出血珠也顾不上擦拭,只是撑着手臂勉强坐起身,他压下眼底的愤怒,转变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大人息怒!下官也不知那两个废物如此不经吓……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想法子解决此事,不然不只是大人您的乌纱帽不保,就是燕京那位也会受到牵连啊!”
章谦被他这番话惊得一个激灵,浑浊的眼珠在布满血丝的眼眶里转了转,方才因恐惧而麻木的脑子终于有了一丝清明。
他死死盯着林致白额角渗出的血珠,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几分急切:“那本官该如何!”
林致白喘了口气,用袖子胡乱抹了把额角的血迹,低声道:“大人您忘了太子殿下传来的书信吗?”
闻言,章谦瞳孔骤然一缩,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连呼吸都滞涩了几分。
前些日子燕京来信,太子殿下下了命令,说是让他在宁州干扰裴砚卿一二,让他短时日内都回不了京中。
可他只当是寻常的绊子,想着随便找个由头拖延些时日便罢了,却没料到太子竟有这般深意。
林致白见他神色变幻,趁热打铁道:“太子殿下的意思还不够明白吗?裴砚卿挡了太多人的路,这宁州便是他的劫数!”
章谦的手指在茶盏上掐出了深深的指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喉结上下滚动着,似在艰难地吞咽着什么。
窗外的风卷着雪沫子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鬼魅的低语,让这狱中的空气也骤然冷了几分。
林致白神色阴鹜,“大人,裴砚卿已经知晓关键证据,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他猛地抬头,眼中是对未知的极度恐惧,“可裴砚卿身手不凡,身边又有暗卫江澈寸步不离,要想杀他,不是件的事儿,此事若是出了差错……况且他若是在宁州出了事儿,不好交代啊!”
林致白嘴角勾起一抹阴狠的笑,“大人,此处可是宁州,在您的地界,您想动谁,谁敢拦着?
裴砚卿虽是厉害,但双拳难敌四手,咱们只需寻个由头开,我可听上次派出去的人说了,裴砚卿怕火……
他顿了顿,接着道:“等他成了宁州地面上的一具无名尸,谁还会追究?
便是京中问起,只推说是裴大人为替百姓谋福祉,亲自前往海上剿匪,不幸遭遇风浪,船毁人亡便是。
届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纵是陛下也挑不出半分错处。”
章谦的呼吸愈发急促,茶盏在掌心微微颤抖,林致的话语像淬了毒的冰锥,一点点刺穿他最后的犹豫。
“大人可别忘了,宇文珏的事儿还没解决呢,若是京中问起,您也可把此事推到裴砚卿的头上,一个死人,也做不出什么辩驳了。
届时您也算是帮太子殿下除了心腹大患,又能将所有罪责都推得一干二净,岂不是两全其美?”
林致白越说越得意,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他望着窗外漫天风雪,仿佛已看见裴砚卿坠入冰冷海水的惨状,额角青筋突突跳动,喉结上下滚动着咽下一口唾沫。
先前的犹豫早已被权欲与恐惧交织的火焰焚烧殆尽。他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