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周如寄回到家中时见房中烛火还亮着。
他推开门，瞧见自家夫人还在烛火下绣鞋面。
烛光映着她素白的手指，银线在青布上穿梭，绣出几枝疏落的梅影。蒋如英听见动静，抬眸看向门口，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起身迎上前：“今日怎的回得这样早？宴席散了？”
周如寄解下沾着寒气的大氅递给一旁的婢女，走到桌边坐下，端起蒋如英刚温好的茶喝了一口，才缓缓道：“席间临时出了点事，便提前回来了。你这鞋面绣得越发精致了。”
蒋如英将绣绷放下，挨着他坐下，指尖划过他微蹙的眉峰：“还不是你这些年眼光越发挑剔，寻常绣品入不了你的眼，我若不仔细些，怕是连给你做双鞋都要被嫌弃了。”
她语气带着几分嗔怪，眼底却满是温柔。周如寄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指尖因常年刺绣而生出的薄茧，轻叹道：“我何时嫌弃过你？只是见你日日这般费神，怕伤了眼睛。”
蒋如英顺势靠在他肩上，声音轻软：“闲着也是闲着，做点针线活倒能静心……说实话，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周如寄问她。
蒋如英直起身看着他：“今日清嘉来说的那事，这次刘署长亲自出席集会，我怕他对你和清嘉不利。
赵有光那人睚眦必报，如今吃了亏，定会在刘署长面前搬弄是非，而刘署长心思深沉，谁也猜不透他究竟会如何行事。”
周如寄沉默片刻，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沉稳：“你放心，我与许娘子早已商议过应对之策，刘署长此次集会，无非是想借机巩固权势，敲打那些有异心的商户。
我们只需谨言慎行，不落入他的圈套，也不给他挑错的机会，应当能平安度过。至于赵有光，他不过是刘署长手中的一把刀，若真敢乱来，我自有办法让他知道分寸。”
蒋如英仍有些忧虑，眉头微蹙：“可我总觉得心里不安稳。”
周如寄将她揽入怀中，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道：“别胡思乱想，这些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刘署长虽心思难测，但他最看重的始终是利益二字，我们周家在商署经营多年，根基稳固，他若想动我们，也需掂量掂量后果。
至于许娘子，她聪慧机敏，又有胆识，此次集会虽有风险，却也是她在商署立足的一个契机。我们只需按原计划行事，静观其变即可。”
蒋如英听他说得条理清晰，心中的不安稍减，但还是有些担忧：“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若是当年我们的孩子没有离开，我们夫妻二人会不会过上的就是另一种生活。
你做个教书先生，我守着一方小院，晴时晒书，雨时煮茶，倒也清净自在。”
周如寄闻言，心中一酸，搂紧了她：“不会有那么一条路，世道不公，只有手中握着权势，才能护得住想要守护的人，当年若是我早些有些权势，或许就能护住我们的孩子……”
“周郎……”蒋如英轻轻捂住他的嘴，眼眶微微泛红：“过去的事莫要再提了，我们现在好好的，这就够了。”
当年周如寄还未放下科举之路，他几次落榜，都是因为敌不过权贵。
那时家中积蓄几乎耗尽在打点考官与疏通关系上，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蒋如英带着孩子，却连件像样的冬衣都添置不起，日日靠着缝补浆洗贴补家用，夜里还得就着昏暗的油灯为他誊抄文章。
他们的孩子死在了那个冬日，不过是一场风寒，却因无钱请好大夫，硬生生拖成了重症。
那时周如寄正在外地赶考前的最后一场州试，等他风尘仆仆赶回家时，只看
见灵堂的白幡在寒风中簌簌作响，屋内传来夫人压抑的哭声。
他冲进卧房，榻上的孩子早已没了气息，小脸冻得青紫，身上只盖着一床薄薄的旧棉絮。
那一刻，他才真切地明白空有满腹经纶却护不住至亲骨肉的滋味有多锥心。所谓的圣贤书、科举路，在冰冷的现实面前竟如此苍白无力。
他曾以为只要金榜题名便能改变命运，可当眼睁睁看着孩子在贫病交加中离世，才幡然醒悟，这世道，若无权势傍身，纵有才华也不过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那一日，他跪在孩子冰冷的尸身前，将多年苦读的圣贤书付之一炬，也将那份不切实际的科举梦彻底埋葬。
从那时起，他便下定决心，要在这污浊的俗世中为自己和家人争得一席之地，哪怕手段不那么光彩，哪怕要与虎狼为伍，也绝不能再让悲剧重演。
她知道周如寄心中一直存着愧疚，这些年他在商署步步为营，一半是为了周家的生计，一半也是想给她一个安稳无虞的未来。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簌簌落在窗棂上。
“夫人，我不后悔走上这条路。”
他轻轻拥住她微凉的肩头，下颌抵着她的发顶，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带着一丝沙哑的坚定，“你不必担心，我手中虽握着些权势，但不会被迷了心智，我知道什么是是非对错。
如今虽身处商署这漩涡之中，每日需与各色人等周旋，但只要想到你在府中等我归来，桌上温着热茶，心中便有了着落。
这权势于我而言，不过是护你的铠甲，而非追逐的目标。
待日后风波平息，商署不再乌烟瘴气，若你仍想寻一处小院，晴时晒书，雨时煮茶，我便陪你一同归隐，再不管这世间纷扰。”
蒋如英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滚烫地砸在他的手背上。
她知道他从未忘记那个没能留住的孩子，也知道他这些年在商署的步步为营，皆是为了护她周全。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将整个周府笼罩在一片静谧的白茫之中，而屋内的烛火却温暖明亮，映照着相拥的两人，仿佛能将这世间所有的寒意都隔绝在外。
她抬手轻轻抚着他的侧脸，指尖划过他眼角的细纹，那里藏着这些年的风霜与不易。
“周郎，有你这句话，我便什么都不怕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又无比清晰，“无论将来如何，我都会陪着你，守着这方小院，等你归来。”
周如寄收紧手臂，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鼻尖萦绕着她发间淡淡的皂角香，这是他在无数个疲惫的夜晚，支撑他走下去的力量。
“好了，我们早些歇息，等集会结束，我陪你去许娘子那里看看两个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