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烛芯爆了个灯花,顾昭宁的指尖刚触到袖中密报,就被萧承煜扣住手腕。
他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像要把她的血脉都灼穿:宁宁,你可知这密报若属实,是要掀翻半座宫城的。
她垂眸看两人交叠的手,腕骨被他捏得发疼,却反而将密报往他掌心送了送:陛下昨日说泥里埋的不是腐叶,臣女猜,该是见不得光的诏旨。窗外雨丝顺着瓦当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密的坑,玉玺调出必有用印登记,若真有人伪造废立诏书——她顿了顿,抬眼时眼底映着烛火,要么改了旧档,要么偷换印泥。
萧承煜的指节在密报上碾出褶皱。
他突然松开手,转身时龙纹暗绣的袖口带起一阵风,吹得案上奏折哗啦啦翻页:赵公公。
外间候着的老太监应声而入,佝偻着背垂手立在门边,连眼皮都不敢抬。
顾昭宁注意到他鞋尖沾着星点泥渍——分明是刚从雨里来的。
去档案房,说朕要整理历年军政要务卷宗。萧承煜的声音像浸了冰水,近半年的用印记录,逐页核对。
赵公公的喉结动了动,双手在袖中交握成拳:奴才这就去。他退到门口时,顾昭宁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太后寝殿专烧的沉水香,混着他身上惯有的皂角味,像块浸了污水的帕子,黏腻得让人犯呕。
陛下,她等赵公公的脚步声消失在雨幕里,才轻声道,赵公公有问题。
萧承煜正在拨弄案头的玉玺,那方羊脂玉在他指间转了两圈,突然地磕在紫檀木上:他跟了朕十年,当年先皇后出事时,是他替朕挡了刺客一刀。他的拇指摩挲着玉玺边沿的细纹,可十年前他不会熏太后的香,十年后......
顾昭宁没接话。
她望着窗外被雨打落的梧桐叶,想起昨日杨若雪塞给她的帕子。
木樨花的绣工歪歪扭扭,像未出阁的姑娘第一次拿绣针,背面的小字却力透纸背:父亲说,太后要的不是忠犬,是替罪羊。
次日卯时三刻,顾昭宁捧着青瓷茶盏跨进太后寝宫。
晨雾未散,檐下铜铃被风撞得轻响,她抬眼便看见东次间案几上的墨迹——新研的松烟墨,还凝着细小的墨珠,可案上却空无一物。
宁贵妃今日倒早。太后倚在软榻上,金镶玉护甲敲着茶盘,可是本宫昨日说的那对翡翠镯子,你瞧上了?
顾昭宁福身时,袖中银簪轻轻划过案几边缘。
她直起腰,笑容像春雪化在溪里:太后疼臣妾,臣妾自然要早来谢恩。她指了指廊下晾着的素色帷幔,昨儿听掌事说库房积了灰,臣妾带了两个手巧的丫头,替太后整理整理?
太后的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两圈,突然笑出声:你这孩子,倒比本宫还会疼人。她挥了挥手帕,去吧,别碰坏了东次间的妆匣——那是先皇赐的。
两个侍女应了声,跟着掌事嬷嬷往库房去了。
顾昭宁留在殿内奉茶,眼角余光却始终黏着那座乌木妆匣。
檀木盖的缝隙里露出半寸黄绫,像条吐信的蛇。
是夜,偏殿的烛火被风扑灭又点上三次。
顾昭宁握着亲信小柳的手,能摸到她掌心的汗:当真在妆匣夹层?
奴婢亲眼见的。小柳的声音发颤,黄绫上有玉玺印,写着皇储不德,另择贤明......
顾昭宁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七岁那年,生母被嫡母灌下鹤顶红前,也是这样攥着她的手,说守拙藏锋。
可如今藏不住了——太后要的不是太子,是她和萧承煜的命。
拓印。她突然松开小柳的手,从妆奁里取出半块蜜蜡,用最淡的朱墨,拓完立刻烧了底本。
小柳的手在抖,蜜蜡按在黄绫上时险些歪了。
顾昭宁按住她的手背:别怕,你替本宫做的,来日都是功劳。
天刚蒙蒙亮,顾昭宁就披着晨雾进了御书房。
萧承煜正站在窗前,龙袍未系,发冠松松坠在颈后。
她将拓好的印鉴推过去,能看见他后颈的青筋跳了跳。
和玉玺比对过?他的声音哑得像锈了的刀。
比对过。顾昭宁指了指印鉴边缘的细纹,这道缺口,是前年秋猎时您摔的。
萧承煜突然抓起印鉴,指节捏得泛白。
窗外传来早朝的钟鸣,他猛地将印鉴拍在案上:封锁内廷三日,严查所有出入人员。他抬眼时,眼底的冷光刺得顾昭宁一怔,赵公公,即刻来见朕。
当值太监领命而去。
顾昭宁望着他匆匆的背影,突然想起昨夜赵公公查完档案房回禀时,袖口那缕散不掉的檀香——原来不是太后的香,是妆匣里的沉水香,是黄绫上的墨香,是二十年阴谋发酵的腐臭。
御书房外传来脚步声。
顾昭宁转身时,正看见赵公公跨进门槛。
他依旧佝偻着背,可目光扫过案上印鉴时,瞳孔缩成针尖大的一点。
奴才给陛下请安。他的声音稳得像山,可顾昭宁注意到,他腰间的玉牌在轻颤,撞着朝珠发出细碎的响——那是只有最惊恐时才会有的,骨头里的抖。
萧承煜的手指叩了叩案上的印鉴:赵公公,你说档案房的用印记录一切正常?
赵公公的喉结动了动,突然跪了下去。
晨雾透过窗纸漫进来,在他灰白的发间凝成水珠,像落了一层霜。
顾昭宁退到门边,看着这对主仆在晨雾里沉默。
她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