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晨露还未褪尽,顾昭宁已站在廊下。
她今日穿了月白缠枝莲纹褙子,腕间只戴一对翡翠小镯,素得像刚抽芽的柳枝——这是她特意选的,要叫杨尚书家的二小姐放下戒心。
贵妃娘娘!粉衫少女的声音从曲径那头飘来,杨若雪提着裙角跑近,鬓边的珠花乱颤,您可算来了,太后宫里的嬷嬷说这西府海棠开得最盛,我瞧着比我家后院那棵可精神多了。
顾昭宁笑着将帕子递给她擦汗:你这孩子,跑这么急做什么?指尖轻轻拂过对方腕上的珊瑚串,这串珠子颜色真好,是令尊新得的?
杨若雪的脸腾地红了:娘娘好眼力!
前日父亲下值,说我总戴那对玉镯太素,特意从南边商队挑的。她蹲下身拨弄海棠花瓣,父亲最近总说要给我挑个好人家,可我...我还想多陪他两年呢。
顾昭宁在石凳上坐下,目光落在少女发间的木樨花上——这花是杨大人老家的特产,每年秋初他都要让府里丫头采了晒干,给女儿熏帕子。令尊最是重情义的,她指尖摩挲着石桌纹路,声音放得极轻,当年我生母去得早,老侯爷总说清誉是男人的命,若没了这口气,纵有金山银山,也护不住身后名。
杨若雪的手指突然顿住。
她抬头时,眼底浮起层水光:娘娘说的,和父亲前日在佛堂说的一样。
他摸着母亲的牌位哭,说这些年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护住杨家的根...对了,她突然压低声音,父亲这半月总往慈宁宫跑,昨日我给他换朝服,看见他里衣都汗湿了,手一直抖,像是...像是怕得紧。
廊外的鹦鹉突然扑棱着翅膀叫起来:赏花宴开始——顾昭宁按住杨若雪的手,掌心的温度让少女猛地回神。
她笑着将自己鬓间的珍珠簪取下,别在对方发间:这珠儿是南海的,配你这张脸正好。
暮色漫进御书房时,顾昭宁的靴底还沾着海棠花瓣。
萧承煜正在批折子,见她进来,搁下朱笔便伸手:杨小丫头说了什么?
说了比金子还金贵的话。顾昭宁将帕子展开,里面包着半朵残海棠——这是方才杨若雪擦拭眼角时落下的。杨大人半月内出入慈宁宫七次,每次回来都像被雨淋透的雀儿。
萧承煜的指节叩了叩桌案,烛火在他眼底跳了跳:赵公公前日查库房,说太后宫里的贡茶少了三匣。他从龙案下抽出个檀木盒,打开是盏青釉茶盏,这是朕让太医院配的,喝下去半个时辰,人就管不住嘴。
明日赐宴,你替朕把盏。
第二日未时,含元殿的铜鹤香炉飘着沉水香。
杨大人穿着簇新的绯色官服,额头却挂着细汗:陛下今日召臣,莫不是为了北疆的军报?
臣昨日已命人重新核...核...
杨卿且用茶。顾昭宁执起银壶,壶嘴在茶盏上方顿了顿——那盏青釉的,正好停在杨大人面前。
茶雾漫上来,模糊了她的眉眼。
萧承煜端起自己的茶盏,漫不经心地道:朕昨日翻旧档,看到先皇后当年手书的《劝农策》,倒想起杨卿父亲任苏州知府时,修的那座万春堤。他指节敲了敲案几,老大人临去时,拉着联的手说杨家子孙,当学春堤护田
杨大人的喉结动了动,端茶的手开始发抖。
他喝了半盏茶,突然笑起来:陛下提万春堤做什么?
如今这世道...太后说,大局已定,该换个能护着咱们的人了。他猛地捂住嘴,茶盏掉在地上,臣...臣醉了!
顾昭宁弯腰拾茶盏,余光瞥见杨大人膝头的官服湿了一片——是被冷汗浸透的。
她直起身时,萧承煜的目光正好扫过来,像两把淬了火的刀。
三日后的深夜,顾昭宁缩在暖阁的软榻上。
窗外的雨丝斜斜扫过窗纸,她手里攥着张密报:太后寝殿西次间,戊时三刻,见黄绫密诏,有玉玺印。
娘娘,御书房的灯还亮着。贴身宫女小桃轻声道。
顾昭宁将密报塞进袖中,披了件鹤氅出门。
雨丝打在脸上,凉得刺骨。
御书房的窗棂透出昏黄的光,她推开门,正撞进萧承煜的目光里——那目光像深潭,底下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暗潮。
陛下早知?她轻声问。
萧承煜没有回答,只是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她能摸到他心跳如擂鼓,隔着两层衣裳,烫得惊人。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打在屋檐上发出闷响,像有人在敲一面蒙了布的鼓。
宁宁,他的声音哑得厉害,你说这宫里的花,开得越艳,根下的泥越脏。他转身望向窗外,雨幕里的梧桐树在风中摇晃,可你不知道,有些泥里,埋的不是腐叶。
顾昭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雨雾中,似乎有黑影闪过,又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她突然想起杨若雪昨日塞给她的帕子,帕角绣着朵木樨花,背面有行小字:父亲说,太后要的不是忠犬,是替罪羊。
殿外的更漏敲了三更。
顾昭宁望着萧承煜挺直的脊背,突然明白,这场从赏花宴开始的局,或许从二十年前先皇后遇刺那日,就已经埋下了种子。
雨还在下。
御书房的烛火晃了晃,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棵缠在一起的树,根须在看不见的地方,正沿着潮湿的泥土,往更深的地方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