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道两侧的雪被踩得硬邦邦,顾昭宁的云头履底沾了冰碴,每一步都发出细碎的响。
她正往御书房去,袖中还揣着今早刚整理好的北疆粮道重建方案,忽觉后颈一凉——那是被人紧盯的直觉。
娘娘留步!
赵公公从拐角处闪出来,貂帽上的红绒球直颤,手里的拂尘都没拿稳。
他搓着冻红的手背凑近,声音压得像蚊子:方才司钥局的小顺子来报,说慈宁宫的周嬷嬷往尚食局送了盒桂花糕,特意问了您每日用膳的时辰。
顾昭宁脚步一顿。
上回在偏殿,周嬷嬷替太后传过话,说女子干政不合祖制,话音里浸着冰碴子。
她垂眸扫过赵公公发颤的指尖——这老太监在宫里当差二十年,连太后摔茶盏都没见他这么慌过。
公公可知周嬷嬷找尚食局做什么?她声音平稳,指尖却悄悄掐进掌心。
赵公公喉结动了动,目光往左右一瞟。
廊下扫雪的小太监刚转过影壁,他便迅速从袖中摸出张皱巴巴的纸:这是守宫门的张八子塞给老奴的,说今早有辆青帷车停在东华门外,车里的人塞给他半锭银子,问...问顾夫人近日可常走东六宫的角门。
纸页上有块淡淡的墨渍,像是被冷汗浸过的。
顾昭宁展开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戊时三刻,角门。
她想起前日退朝时瞥见的玄色斗篷,武安侯府暗卫腰间的玉佩纹路突然在眼前晃了晃。
谢公公。她将纸页折成小方块,塞进缠在腕间的丝绦里,今日起,公公的早茶换碧螺春吧,我让椒房殿送两斤过来。
赵公公的老脸瞬间涨红,慌忙躬身:老奴就是...就是怕娘娘吃亏。
上回李尚书下狱前,他房里的通房还往御花园井里投过毒呢!他搓着袖子后退两步,老奴先去慈宁宫复命了,娘娘...话没说完,人已经小步跑远,雪地上留下一串杂乱的脚印。
顾昭宁望着他的背影,耳尖被风刮得生疼。
她摸了摸腕上的翡翠镯,生母临终前塞给她的,藏锋不是缩头,是等刀刃快了再出鞘。
如今刀刃刚见血,便有人要折刀了。
御书房的门帘被小太监掀起,暖香混着墨味涌出来。
萧承煜正伏在案前批折子,玄色龙袍搭在椅背上,只穿月白中衣,发梢还沾着点湿——想来是刚用了参汤。
听见脚步声,他抬眼,目光扫过她鬓角的碎雪,眉峰微挑:不是说辰时三刻来?
路上遇见赵公公。顾昭宁将丝绦里的纸页放在案上,有人打听我走角门的时辰。
萧承煜的笔尖地戳在奏疏上,墨点晕开,把两个字染成了团黑。
他捏起纸页看了眼,指节捏得发白:武安侯的人?
前日退朝,我见着个穿玄色斗篷的,玉佩纹路像武安侯府的暗卫制式。顾昭宁解下斗篷挂在架上,露出月白翟纹宫装,赵公公还说,慈宁宫的周嬷嬷去了尚食局。
萧承煜突然站起来,龙靴碾得金砖作响。
他走到她面前,伸手替她拂去肩头的雪:昨日太后还说要给你赐个封号,原是想拿糖衣裹着刀。他的指腹擦过她耳尖,凉成这样,怎么不多穿件?
顾昭宁心头一跳。
自上次在偏殿同看密信,他便总在不经意间流露这样的关切。
她垂眸盯着他腰间的玉扳指——那是先皇后留下的,萧承煜从不离身。陛下,她退后半步,我想亲自查。
不行。萧承煜的声音冷下来,你是朕的国事顾问,不是暗卫。
可只有我查,才能知道他们要对付的是我,还是您。她抬眼直视他,北疆的密信上有靖远侯府的家印,您说过,武安侯想拉我侯府下水。
若我缩着,他们便会转而对付我嫡母、姐姐,甚至府里的老仆。
萧承煜的喉结动了动。
他知道顾昭宁最在意什么——上回她替侯府老管事求药时,眼里的光比看任何密报都亮。
他重新坐回龙椅,指节敲了敲案上的《治家要略》抄本:你要怎么查?
先查尚食局的桂花糕。顾昭宁翻开随身带的锦匣,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十几张纸片,这是近三月各宫用膳的份例单。
周嬷嬷要查我的用膳时辰,必是想在膳食里动手脚。
可尚食局的厨娘里,有三个是我从侯府带出来的粗使丫头,她们的月钱还是我替她们涨的。
萧承煜挑眉:你早有准备?
生母去后,我在侯府厨房管了五年账。她指尖划过那些纸片,谁爱偷两斤香油,谁会在冬衣里填芦花,看账本子比看人脸清楚。
殿外传来敲云板的声音,是午膳时辰到了。
小太监端着食盒进来,顾昭宁眼尖,看见最上面那碟桂花糕——蜜色的糕体上撒着金箔,正是尚食局的金桂呈祥。
摆上来。萧承煜挥退小太监,执起银箸戳了戳糕体。
银箸尖慢慢泛起淡青,像春柳刚抽的芽。
顾昭宁倒吸一口凉气。
她凑近些,闻到糕底飘出一丝苦杏仁味——是乌头碱,微量能让人腹泻,多了...她看向萧承煜,他的脸色比银箸还白。
传尚食局主管。萧承煜的声音像冰锥,再让御医院的王院正来。他转头看向她,目光里的锐光软成了水,昭宁,你可知...若这糕是给朕的,他们早用鹤顶红了。
顾昭宁忽然明白赵公公为何那么慌——这不是要她命,是要她生不如死,再借她的病弱,坐实女子干政必招灾的话。
她摸了摸腕上的翡翠镯,生母的温度透过玉传过来:陛下,我想去西市。
西市?
陈婶在西市开米行,她从前是侯府的厨娘,最会看米里掺没掺沙。顾昭宁从锦匣里抽出张纸,前日北疆来的商队说,有批铁弹子混在粮车里入关,陈婶的米行是商队卸货的老地方,她定能问出点什么。
萧承煜盯着她发亮的眼睛,忽然笑了:你这脑子,当什么国事顾问?
该去当巡城御史。他提笔写了道手谕,带十个暗卫,穿便服。
若查到什么,立刻送回宫里。
出了御书房,天已经擦黑。
顾昭宁裹紧斗篷往椒房殿去,宫灯在雪地里晕出暖黄的光。
她路过东六宫角门时,故意放慢脚步——墙角的梅树后,果然有团黑影动了动。
出来吧。她停住脚,我这斗篷里,可藏着陛下的手谕。
黑影僵了僵,慢慢走出来。
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穿着青布棉袄,脸上沾着炭灰。
她跪下:夫人饶命!
是...是周嬷嬷说,只要我盯着夫人走角门的时辰,就给我娘治痨病的钱!
顾昭宁蹲下来,替她擦去脸上的灰:你娘在哪个坊?
我让御医院的王院正去看。
小丫头猛地抬头,眼里的惊恐变成了错愕:夫人不怪我?
怪你做什么?顾昭宁从袖中摸出块银锞子塞给她,你若肯帮我,我不仅给你娘治病,还能让你进尚食局当差。她指了指角门的铜锁,周嬷嬷让你盯时辰,是不是要在这锁里做手脚?
小丫头咬了咬嘴唇,点点头:她说...说今晚子时,会有人来。
顾昭宁站起身,雪落在她的翟纹上,像撒了把碎钻。
她摸出丝绦里的纸页,上面的戊时三刻被雪水洇开,模糊成一团。
远处传来更鼓响,是戌时初刻。
去告诉周嬷嬷,她对小丫头笑了笑,我今晚戌时三刻,准走角门。
回到椒房殿时,案头的密报又叠高了三寸。
最上面那张沾着半枚泥印——是陈婶从西市传来的,说有个穿玄色斗篷的男人在米行附近转悠,腰间玉佩的纹路,和前日退朝时瞥见的一模一样。
顾昭宁捏着纸角的手指微微发紧。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进廊下的铜缸里,地一声,像极了北疆窑洞里,那疤脸男服毒前的叹息。
她翻开生母留下的《治家要略》,最后一页的批注被她看了千遍: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
治家需看灶火,治国要看民心。
烛火忽明忽暗,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把未出鞘的刀。
接下来几天里,她几乎没怎么休息过——可她知道,这把刀,该出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