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六年,仲春时节。南京城褪去了少有的肃穆,宫墙间的哀戚仍未完全散尽,直至这开春,秦淮河畔的柳丝新绿、朱雀街上的货郎吆喝,才让这座帝都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生气。而位于城东南的江南贡院,更是早早便弥漫着紧张与期待交织的气息,这一年的春闱,是大明抡才大典重回正轨的标志,亦是无数寒门士子改变命运的契机。
贡院外,青石板路上挤满了来自各地的考生。他们大多身着青布长衫,背着书箧,神色间既有对未知的忐忑,也有对前程的憧憬。人群中,三个来自浙江绍兴府的青年格外引人注目,他们虽同出越地,气质却截然不同:居中者面色沉静,目光平和,是山阴县的骆士廉;左侧一人眉目疏朗,手持一卷《礼记》,不时低声吟诵,乃其同乡李仲;右侧青年身形挺拔,神情果决,正是会稽县的王斌。
“希颜兄,此次春闱主考官乃詹事府詹事张信,此人素有‘冷面考官’之称,传闻其阅卷只重文章实绩,不徇私情,我等需加倍谨慎。”李仲合上书卷,对骆士廉说道。他出身山阴书香世家,自幼浸淫典籍,对朝中官员的脾性了如指掌。
骆士廉微微颔首,指尖轻抚书箧上的磨损痕迹——这只箱子伴随他十年,从山阴私塾到杭州府学,再到今日的南京贡院。“时中兄所言极是。张大人曾在东宫辅佐太子殿下,向来推崇‘经世致用’之学,我等作文切不可空谈义理,需多论地方利弊、民生疾苦,方能得其青睐。”
一旁的王斌闻言,朗声道:“希颜兄说得在理!我辈读书人,若只知寻章摘句,与腐儒何异?此次策论若涉及地方治理,我定要将会稽水患的症结与对策写透,让考官知晓,我等不仅会读书,更能办实事!”他性子爽利,说话时目光灼灼,引得周围考生纷纷侧目。
三人正说着,贡院大门“吱呀”一声开启,身着绯色官服的监考官手持令牌走出,高声道:“诸生肃静!按籍贯列队,验明身份,依次入场!”
考生们立刻安静下来,按地域排成数列。骆士廉、李仲、王斌三人站在“浙江绍兴府”的队列中,随着人流缓缓前行。入场前,监考官仔细核对他们的“文引”(身份证明)与“家状”(户籍档案),又命人搜查随身物品,连笔墨纸砚都要一一查验。洪武朝对科举舞弊的惩处极为严苛,轻则流放,重则处斩,故而考场纪律森严,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踏入贡院,只见数百间“号房”整齐排列,形如蜂巢。每间号房仅容一人,内设一桌一椅一床,考生需在此居住三日,完成三场考试。骆士廉被分到“天”字号第37间,他走进号房,放下书箧,仔细擦拭桌上的灰尘,又将笔墨研磨均匀。窗外,贡院的高墙挡住了外界的喧嚣,只余下风吹过梧桐叶的沙沙声,更显考场的肃穆。
第一场考“四书五经义”,题目出自《孟子·梁惠王上》:“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骆士廉凝视题目良久,想起山阴县乡间百姓的生活——去年秋冬大旱,不少农户颗粒无收,家中老者病逝,竟无钱置办棺木。他心中感慨,提笔写道:“王者以民为天,民之生计,在养在丧。今我大明初定,百废待兴,江南虽富庶,仍有百姓食不果腹、死无葬地……当轻徭薄赋,劝农桑,设义仓,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方为王道之本。”其文不尚华丽辞藻,却字字恳切,句句关乎民生。
隔壁“天”字号第38间,李仲面对同一题目,却另有思路。他自幼钻研典章制度,深知“养生丧死”不仅是民生问题,更关乎礼法秩序。“昔周制,设司徒掌教化,司空管工程,司寇理刑狱,使民有所养、丧有所依,此乃礼法之治……今陛下颁《大明集礼》,定丧葬之制,然地方执行不力,富者僭越,贫者无依。当令地方官严行礼法,使民知尊卑、守规矩,方能使王道行于天下。”他的文章引经据典,逻辑缜密,尽显学识功底。
王斌则在“地”字号第12间,看到题目后,脑中立刻浮现出会稽县的景象:“去年会稽大水,淹没良田千亩,百姓流离失所,死者无棺,生者无食。究其根源,乃河道淤塞、堤坝失修,而地方官只知催缴赋税,不问民生。王者若要‘养生丧死无憾’,当先整饬吏治,派能臣疏浚河道,加固堤坝,使百姓免于水患,再谈礼法教化……”其文言辞犀利,直指时弊,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敢说敢做的锐气。
三场考试转瞬即逝。出场那日,南京城飘起了细雨,考生们走出贡院,有的面带喜色,有的愁眉不展。骆士廉、李仲、王斌三人在贡院外的茶肆相遇,各怀心事。
“希颜兄,你对策论中‘设义仓’的论述,我听着甚是在理。只是如今地方官多怕担责,义仓粮食若有损耗,恐会被追责,推行起来怕是不易。”李仲呷了一口热茶,忧心忡忡地说。
王斌接过话头:“怕担责便不做事,这算什么父母官!我在文中说,当令吏部派专员督查地方义仓,若有官员因循守旧,直接革职!只有动真格,才能让政策落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