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的炭火燃得正旺,驱散了窗棂缝隙渗入的寒意,却驱不散殿内凝重的气氛。朱标负手立于大明江山图前,目光深沉,仿佛要将千里之外的凤阳府看穿。案头,那份字字泣血的濠梁卫血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烫着他的心。
方孝孺侍立一旁,清癯的脸上带着思索后的凝重:“殿下,陈御史此去,如利剑出鞘,直刺要害。然凤阳乃中都,龙兴之地,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张彪一介千户,胆敢如此横行无忌,背后若无倚仗,绝无可能。中都留守司指挥使、凤阳知府,乃至更高层的地方大员,恐难脱干系。陈御史虽持尚方剑,有密折专奏之权,但势单力孤,深入虎穴,稍有不慎,恐有性命之忧,更可能打草惊蛇,使罪证湮灭。”
朱标缓缓转过身,烛光在他年轻的脸上跳跃,映照出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决断:“希直所虑极是。孤派陈清源,是取其锐气与清廉,亦是投石问路。凤阳这潭水有多深,孤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去探一探。但仅凭他一人一剑,确实不够。”他走到书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这是他深度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此案,已非简单的贪腐侵占。它暴露了三个积弊。”朱标的声音清晰而冷静,条分缕析,“其一,刘万金之流的地方豪强与基层胥吏、乃至张彪等部分军官深度勾结,形成利益链条,盘剥军户百姓,侵吞国帑税粮。这是根基之蠹!其二,中都乃至凤阳府的地方官员,或为同谋,或为包庇,或尸位素餐,监督形同虚设,致使怨气冲天,血书竟要直达东宫才能上达!这是吏治之失!其三,”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也是孤最忧心之处——父皇以‘剥皮实草’峻法治贪,意在震慑,然在凤阳,就在太祖陵寝之侧,就在那悬挂贪官人皮的亭子阴影下,新的贪腐竟能如此猖獗!这警示我们,单靠严刑峻法,如同扬汤止沸,虽能一时震慑,却未能釜底抽薪,反可能让贪腐转入地下,结成更紧密、更隐蔽的网,其害更甚!”
方孝孺听得连连点头,眼中露出钦佩之色:“殿下洞若观火!剥皮亭犹在,新鬼又生,此语振聋发聩!诚如殿下所言,治贪如治水,堵不如疏,严刑之外,需有疏导之策、善后之方。殿下于濠梁卫案所提‘首恶必办、胁从流放、追赃免死、赃款专用’之策,正是这‘疏’与‘善后’之道。然此策前所未有,如何推行,如何确保‘追赃’不沦为权贵脱罪之门,‘免死’不变成纵容之口实,尚需详加谋划。”
“这正是孤召你前来商议的要务。”朱标坐回主位,示意方孝孺也坐下,“陈清源是孤的耳目和利剑,负责在凤阳明察暗访,刺探虚实,收集铁证。但如何处置此案,如何将孤的想法落到实处,并以此为契机,整顿吏治,建立长效之制,需要一套周密稳妥的方略。此乃定策之要。”
他展开一张白纸,提笔写下“凤阳案方略”五个遒劲的大字,然后分点阐述:
“一是明暗结合。”
“陈清源在暗,以商贾身份秘密查访,接触受害军户、知情小吏,甚至设法打入刘万金内部,务求拿到张彪、刘万金勾结的铁证,以及他们背后达官显贵的线索。同时,”朱标眼中精光一闪,“孤会密令锦衣卫凤阳千户所指挥使骆炳文,全力配合陈清源,提供保护,并在必要时动用其暗线力量,协助取证。骆炳文是父皇旧部,忠诚可靠,且锦衣卫自成体系,与地方牵扯较少,可用。但严令骆炳文,不得干预陈清源具体行动,更不得暴露陈之身份,只做暗中的盾与耳!”
“二是整肃吏治。”
“待证据确凿,刑部、大理寺选派精干且立场中立的官员组成专案组,持东宫教令与刑部公文,大张旗鼓进驻凤阳,公开审理此案!此举一为昭示朝廷决心,震慑宵小;二为将案件置于阳光之下,防止地方势力暗中阻挠或灭口;三为树立朝廷律法的公正形象,挽回民心。” “同时,”朱标笔锋一转,“此案审理过程,本身就是对凤阳乃至中都吏治的一次大考!在审结主案的同时,需深挖细查,凡涉案官员,无论品级高低,一律严惩不贷!更要借此机会,彻底清查凤阳府历年税粮账册、屯田档案、水利工程款项,揪出所有蛀虫!孤要借濠梁卫一案,将整个凤阳官场犁庭扫穴!”
“三是恩威并施。”
朱标将第一章提出的处置原则再次明确细化: “张彪、刘万金及其核心死党数人,罪证确凿,民愤极大,判斩立决,抄没家产!行刑地点,就选在凤阳府衙前或剥皮亭附近!让天下人都看到,朝廷肃贪之决心,从未动摇!此乃立威!” “胁从严惩:为虎作伥情节严重者,如协助张彪侵占屯田的副千户、刘万金的主要打手头目、主导浮收勒折的府县主官,判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此乃清余毒!”
“追赃免死,对于被胁迫参与、情节相对较轻者,如被摊派勒索而不得不行贿的小吏、被动执行侵占命令的低级军官等,推行‘追赃免死’!核定其应追缴赃款数额,勒令其限期、足额缴纳!若能缴清,并额外捐出部分家产用于善后,可免死罪,视情节处以杖刑、徒刑、革职、永不叙用等。缴获之赃款赃物,登记造册,专款专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