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军溃败的第七日,万山城的炊烟终于重新升起,却没了往日的烟火气——烟柱稀薄,混着清晨的雾气,像城内外飘着的白幡,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县衙前的空地上,吴文才拿着一张写满数字的麻纸,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念给围拢的军民听:“战前总人口一万九千三百二十七,战后清点,剩一万一千八百四十六;战兵四千二百,活下来的两千四百一十三;城内房屋七百二十三间,烧毁、坍塌两百四十六间……”
数字像冰冷的石头,砸在每个人心上。没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啜泣声在空地上蔓延。一个穿着补丁布衣的妇人,听到“战兵损失四成”时,突然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哭出声:“我的男人啊!你说打完仗就回来种庄稼,怎么就不回来了……”她身边的孩子才四五岁,攥着母亲的衣角,不明所以地跟着哭,小脸上还沾着泪痕。
这样的场景,在万山城的每个角落都在上演。张猛家的小院里,他的妻子李氏正坐在门槛上,手里捧着他生前用的那对双刀——刀身已被擦拭干净,却还留着砍杀时的豁口,刀柄上缠着的麻布,是她亲手缝的。院里的凤仙花刚开,是张猛出征前种的,此刻花瓣上沾着露水,像哭红的眼睛。
“爹什么时候回来?”六岁的儿子小猛拉着李氏的袖子,仰着小脸问。他还记得爹临走时摸他的头,说“等爹打跑坏人,就带你去山上打猎”,可他等了一天又一天,只等到穿着军装的人送来爹的双刀和一面染血的军旗。李氏把儿子搂进怀里,眼泪砸在刀身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你爹……他去守着咱们的家了,以后再也不会有坏人来了。”
西城的破庙里,赵三箭的老母亲坐在草席上,手里摩挲着儿子留下的猎弓。老人眼睛早就花了,却还是一遍遍地摸弓身上的纹路——那是赵三箭年轻时自己刻的,刻着山里的梅花鹿,刻着娘的模样。年轻的侦察兵跪在她面前,把赵三箭牺牲时的场景一遍遍讲给她听,每讲一句,就磕一个头:“老夫人,师傅是英雄,他杀了联军的神射手,护住了大人,护住了万山……”
老人没哭,只是浑浊的眼睛里慢慢渗出泪水,顺着皱纹往下流,滴在猎弓上。她颤巍巍地举起弓,贴在脸颊上,像小时候贴在儿子的脸上:“三箭啊,娘知道你是好孩子,可娘还等着给你缝新鞋,等着喝你打的野鸡汤……”话音未落,就一头栽倒在草席上,手里还紧紧攥着弓身,再也没醒过来。
第三日,全城的公祭在东门城外的荒坡上举行。荒坡被整平,挖了一个个土坑,每个坑里都埋着一具尸体——有穿着军装的士兵,有穿着布衣的百姓,有老人,有孩子,甚至还有几个没来得及留下名字的流民。土坑前插着木牌,有的写着名字,有的只写着“万山义士”,木牌上挂着白纸做的幡,风一吹,就“哗啦啦”地响,像在哭。
刘飞穿着一身素衣,手里捧着一个木盒,里面装着阵亡将士的名册。他走到第一个土坑前,那是赵三箭的坑,木牌上写着“侦察兵赵三箭之墓”。他把木盒放在坑边,弯腰拿起一把土,撒在坑里,声音哽咽:“三箭,你守着的万山,守住了;你留下的猎弓,有人继承了;你的娘,我们会好好葬,会替你尽孝。”
身后的军民们跟着弯腰撒土,哭声震天。张猛的妻子抱着儿子,把丈夫的双刀放在坑边:“张猛,你放心,我会把孩子养大,让他像你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年轻的侦察兵把赵三箭的猎弓靠在木牌上,磕了三个响头:“师傅,我会练好箭法,守住城头,再也不让冷箭伤到任何人。”
刘飞沿着土坑一步步走,每个坑前都要停一会儿,撒一把土,说几句话。走到一个无名土坑前,他认出那是之前磨面的老汉——那个举着石磨盘挡在缺口前的老人,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清河县来的流民。刘飞蹲下身,把一块写着“万山百姓”的木牌插在坑前:“老人家,您没白拼,万山的百姓都记得您,记得您挡在前面的样子。”
公祭从清晨持续到黄昏。夕阳把荒坡染成了血红色,土坑一个个被填平,变成了一个个小土包,土包前的白幡在风里飘着,连成一片白色的海。刘飞站在荒坡最高处,望着眼前的土包,望着身后哭成一片的军民,突然对着天空大喊:“所有牺牲的弟兄们,所有遇难的乡亲们!我刘飞在此立誓,定要重建万山,让这里的人有饭吃,有房住,再也不受战火摧残!定要让你们的血,不白流!”
喊完这句话,他对着所有土包深深鞠了一躬,腰弯得很低,很久都没直起来。身后的军民们渐渐止住哭声,跟着他一起鞠躬,有的举着亲人的遗物,有的攥着手里的土,眼里的悲痛慢慢变成了坚定——他们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家园,可他们还活着,还能重建,还能守住这用鲜血换来的胜利。
夕阳落下,暮色笼罩了荒坡。白幡还在飘,哭声还在隐约传来,可荒坡上的人没有走,他们站在土包前,像守护着最珍贵的宝藏。胜利的代价太沉重了,沉重到让每个人都喘不过气,可他们知道,只有带着这份悲痛继续往前走,才能对得起那些埋在土里的人,才能让万山真正恢复生机,才能让那些白幡,有一天换成喜庆的红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