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码头的喧嚣尚在耳畔,官船在晨曦微光中启锚,完成这最后一段水路。越接近京城,运河上的船只越发密集,漕运、商船、客舟穿梭如织,呈现出一派帝国心脏的繁忙景象。两岸的景致也逐渐从田园村落转变为连绵的市镇与码头。
顾长渊一早便换上了一身玄青色劲装,外罩一件同色斗篷,腰佩长剑,神情冷峻地立于船头。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周围水域与岸上情形,确保万无一失。晓月阁的精锐护卫们也已悄然调整了位置,看似随意的站位,实则封锁了所有可能被突袭的角度。
李晓晓则在舱室内,由随行的、原锦绣阁出身的侍女云袖伺候着,换上了一套专门为今日场合准备的服饰。并非宫装朝服,而是一身融合了现代简约理念与古典韵味的月白色锦袍,衣料是晓月阁海外工坊特织的流光缎,低调而华贵,袖口与衣襟处以银线绣着细密的星月暗纹,象征晓月阁。长发并未盘成繁复发髻,仅以一支素雅的羊脂白玉簪挽起部分,余下青丝如瀑垂落肩后,既显庄重,又不失她特有的洒脱气质。她望着镜中那张褪去了少女青涩、多了几分沉稳与风霜的面容,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丝波澜归于平静。
“夫人,真好看。”云袖轻声赞叹,眼中满是崇拜。
李晓晓微微一笑,未置可否。今日,她不是去参加一场欢宴,而是步入一个无形的战场。这身装扮,便是她的战袍。
船行渐缓,前方水气氤氲处,巨大的京城东门码头轮廓逐渐清晰。而更引人注目的,是码头之上那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和迎风招展的旌旗仪仗。
规模远超寻常亲王乃至宰相归朝的仪仗,赫然陈列!
码头最前方,一名身着亲王常服、年约十岁左右的少年,在一众宦官宫娥的簇拥下肃然而立。他面容稚嫩,却努力摆出沉稳的模样,身姿挺拔——正是李珩目前唯一的皇子,年仅十岁的嫡长子,魏王李璠。以皇子代表皇帝亲迎,已是极高的礼遇。
魏王身后,按品级序列,站立着密密麻麻的文武百官。紫袍、红袍、青袍……色彩分明,代表着帝国权力中枢的各个阶层。他们大多垂首敛目,保持着恭迎的姿态,但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那艘缓缓靠岸的中等官船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与期待。礼乐官早已做好准备,只等船上之人现身。
船,终于稳稳靠岸。跳板搭好。
顾长渊率先下船,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全场,确认安全后,侧身立于跳板一侧,做出护卫姿态。
下一刻,李晓晓的身影出现在船舱门口。
没有宫女搀扶,没有内侍引路,她独自一人,步履从容而坚定地踏上了连接船与岸的跳板。晨光洒在她月白色的衣袍上,泛起一层柔和的光晕,那张清丽而沉静的面容,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毫无怯色。
刹那间,礼乐奏响,钟鼓齐鸣。仪仗队肃立致敬。
魏王李璠在礼官提示下,上前一步,用尚带童稚却努力模仿庄重的声音道:“孤,奉父皇之命,恭迎姑姑归京!”
“臣等,恭迎无双夫人!”身后百官,齐声唱喏,声震码头。
李晓晓停下脚步,面向魏王,微微欠身还礼,姿态优雅,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有劳魏王殿下,多谢诸位大人。”声音清越,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前方众人耳中。
简单的见礼后,她的目光越过年幼的魏王,越过繁复的仪仗,直接投向了码头后方那片被侍卫严密守护的区域——那里,停着一辆极其普通、甚至有些不起眼的青篷马车。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里面掀开一角。
下一刻,身着常服、未戴冠冕的皇帝李珩,竟亲自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全场瞬间一片死寂,连礼乐都仿佛停滞了一瞬。百官们脸上难以抑制地露出惊愕之色。皇帝竟微服亲至码头,隐在幕后,直到此刻才现身!这已非简单的“高规格礼遇”,而是近乎破格的隆恩与……某种不言自明的强力支持!
李珩没有理会众人的震惊,他的目光,自下车起,便牢牢锁在了李晓晓身上。
数年光阴,仿佛在这一刻被压缩、释放。
他记忆中的妹妹,是那个在深宫中需要他小心翼翼护着、时而懵懂时而流露出惊人智慧的“傻公主”;是那个在逃亡前夜,与他诀别时眼中含泪却异常坚韧的少女。
而眼前的女子,身姿挺拔,气度沉静,眉眼间褪去了所有稚嫩,只剩下历经风雨淬炼后的从容与深邃。她站在那里,无需言语,周身自然流露出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与气场。那不是在深宫高墙内能养成的气质,而是在广阔天地、惊涛骇浪中搏杀出来的锋芒内敛。
李珩一步步向前走去,侍卫们无声地分开一条通路。百官屏息,连魏王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将空间留给这对身份特殊的兄妹。
他终于走到了李晓晓面前,相距不过数尺。
四目相对。
李珩的眼中,情绪复杂得难以化开。有失而复得的欣慰,有见证妹妹蜕变的骄傲,有对她这些年所受苦难的心疼,更有……一丝深藏眼底、难以言喻的愧疚。是他当年的犹豫与权衡,才让她被迫远走天涯。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喉结微动,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沙哑,唤出了那个久违的、带着家人间亲昵的称呼:
“晓晓……回来了。”
没有称“皇妹”,没有叫“夫人”,只是“晓晓”。
李晓晓的心湖,在这一声呼唤中,终究是泛起了一圈涟漪。她看着眼前明显成熟了许多、眉宇间带着帝王独有威严与疲惫的兄长,看着他眼中那无法伪装的复杂情感,最终,她微微扬起唇角,勾勒出一个清浅却真实的笑容,再次敛衽一礼,语气温和而疏朗:
“是,皇帝哥哥,我回来了。”
一声“皇帝哥哥”,既承认了血缘与旧情,也点明了彼此如今身份的变化。
李珩眼中似有微光闪动,他伸出手,虚扶了一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的目光这才转向一直静立一旁、如同磐石般守护着的顾长渊,点了点头,“顾卿,一路护卫辛苦。”
顾长渊抱拳,躬身行礼,言简意赅:“此乃臣分内之事。”态度恭敬,却不卑不亢。
简单的寒暄过后,李珩并未在码头久留,他拍了拍李晓晓的手臂,温言道:“舟车劳顿,先回府歇息。朕已命人将你旧日居住的长春宫隔壁的‘芷兰轩’收拾出来,但你既已开府,便住你自己的府邸吧,更自在些。朕已为你备好车驾。”
说着,他示意身后。只见一辆规制极高、装饰华丽却又不失雅致的四驾马车缓缓驶来,这是仅次于帝后车驾的等级。
“你的‘无双府’,朕早让人修缮好了,就在皇城东侧,离宫门不远。”李珩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去看看是否合心意。”
此举,无疑是在向所有人宣告,李晓晓并非回宫依附兄长,而是以“无双夫人”的身份,在京城拥有独立府邸的超然存在。
“谢皇帝哥哥厚赐。”李晓晓再次道谢,从容地在侍女搀扶下,登上了那辆象征着无上荣宠的马车。
顾长渊则翻身上了一旁准备好的骏马,紧随车驾旁。
李珩目送马车在仪仗和侍卫的簇拥下启动,这才转身上了自己的青篷马车,并未与百官多言,径直离去。
皇帝一走,码头上的气氛才仿佛重新流动起来。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并未消散。
李晓晓坐在平稳行驶的马车内,透过微微掀起的车帘缝隙,目光平静地扫过窗外那些垂首恭送的文武百官。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一道道目光——有来自陆清雅父亲吏部尚书陆文渊等人含蓄的友善与支持;有来自一些年轻或务实官员纯粹的好奇与探究;有来自部分勋贵武将带着审视的打量;更有一些,如几位须发皆白、身着紫袍的老臣,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冰冷、戒备,甚至……敌意。
尤其是其中一位被簇拥着、面色沉肃的老者,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剖析清楚。她认得,那是保守派的中流砥柱,太后的族兄,曾极力反对她任何“干政”行为的枢密使,苏老太尉。
这些目光,交织成一张复杂而巨大的网,预示着她在京师的道路,绝不会因皇帝的隆恩而变得平坦。
车驾穿过熙熙攘攘的御街,最终在皇城东侧一片开阔地停下。一座气势恢宏、朱漆金钉的府邸呈现在眼前。门楣之上,高悬着御笔亲书的巨大鎏金匾额——“无双府”。
府门大开,里面亭台楼阁隐约可见,气派非凡,位置更是寸土寸金,紧邻皇城,其地位之超然,已不言而喻。
李晓晓在顾长渊的护卫下走下马车,站在府门前,仰望着那三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大字。
新的舞台,已经铺就。
而她,即将登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