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州休整两日后,李晓晓一行人改走水路,换乘朝廷安排的官船,沿京杭大运河一路北上。
王德福太监本安排了极为舒适的楼船,却被李晓晓婉拒,只选了一艘中等规模的官船,理由是“不欲扰民,亦便于观风问俗”。顾长渊心领神会,将随行护卫分散在前后两艘护卫船上,自己则与晓晓同船,寸步不离。
运河两岸,是大晏王朝最富庶、也最真实的肌理。李晓晓刻意吩咐船队放缓行程,每日只行半日,午后便择码头停靠,她或与顾长渊微服登岸,走入市集田埂,或召当地晓月阁暗线询问民生,甚至亲自踏入农家,查看粮仓、询问赋税。
一路所见,触目惊心。
江南鱼米之乡,表面繁华依旧,绸缎庄、茶楼、米行林立,运河上千帆竞渡,商旅络绎。然而深入民间,却是另一番景象。
在苏州府外三十里的一个村庄,李晓晓见到老农蹲在田埂上,对着干裂的稻田发愁。她上前询问,老农起初不敢多言,见她衣着朴素、语气温和,才颤声道:“今年春旱,官府却催缴‘修河银’,每亩地加征三斗,说是为疏浚运河……可这运河,我们小民何曾用过?”
在淮安府码头,她见一群脚夫扛着沉重的米袋,脊背弯成弓形,汗水混着灰尘淌进眼里。她命人买来茶水与他们共饮,才知他们一日工钱不过三十文,却要养一家五口,而米行老板一转手,一船米便是百两白银的利。
更令她心惊的是,在徐州段运河岸边,她亲眼见到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蜷缩在草棚中,面黄肌瘦,眼中无光。一问才知,他们是黄河决口后逃难而来的灾民,地方官府以“恐扰漕运”为由,不许他们进城,也不予赈济,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朝廷不是拨了赈灾银两?”李晓晓蹙眉问一名看似读过几年书的老者。
那老者苦笑:“银两?层层克扣,到我们手里,只剩几碗掺沙的粥米……夫人,您是高贵人,不懂我们这些草民的苦。”
李晓晓沉默不语,袖中的手微微攥紧。她怎会不懂?她曾在海州城瘟疫中与最底层的百姓同吃同住,深知这盛世锦绣之下,是多少蝼蚁的尸骨。
然而,另一幅画面却也悄然出现——
不知从何时起,“无双夫人沿运河北上”的消息,如春风一般吹遍了运河两岸。起初只是零星几人站在岸边张望,后来人越来越多,直至某一日,船队经过一处集镇时,岸上忽然黑压压跪倒一片百姓,高呼:“夫人万安!谢夫人活命之恩!”
李晓晓愕然,命船稍停,亲自走到船头。
一名白发老妪被人搀扶着,颤巍巍举着一篮鸡蛋:“夫人……俺家小子当年在海州瘟疫里,是您救活的……这点心意,您一定收下……”
一个中年汉子红着眼眶喊道:“俺是从琉焰岛回来的!当年在海上快饿死,是晓月阁的船救了俺,给了俺活路!”
更多人的呼声汇成一片:“夫人万安!”“谢夫人救命!”……
原来,这些人中,有当年海州瘟疫中被晓晓救治的灾民后代,有受晓月阁商队恩惠的渔民、工匠,有读过《晓月民生手册》而学会新法种田的农户,甚至还有在南洋战乱中被晓月阁船队搭救的商人……
他们或许不知朝堂风云,不识政治算计,但他们记得是谁在生死关头伸出援手,是谁给了他们一线生机。
李晓晓站在船头,望着岸边无数殷切而朴实的目光,眼眶微微发热。她躬身向百姓还礼,声音清朗却带着一丝哽咽:“晓晓何德何能,受大家如此厚爱……惟愿天下人,皆得温饱,皆得安乐!”
回应她的是更加山呼海啸般的“夫人万安”!
顾长渊默默站在她身后,目光扫过激动的人群,心中既骄傲,又隐忧。民心所向,是最大的力量,也是最锋利的刀。
与民间热烈拥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沿途地方官员复杂微妙的态度。
船队每至一州府,地方官员必率属官在码头迎候,礼仪周到,无可指摘。然而细观其言行,却各有千秋:
有热情逢迎者,如扬州知府,不仅亲自登船拜见,奉上厚礼,更在府衙设宴,言必称“夫人功在千秋”“下官仰慕已久”,甚至暗中试探晓月阁能否在扬州开设分阁,带动商机。
有冷眼旁观者,如淮安巡抚,仅派同知代为迎接,礼仪不缺,却透着疏离,言谈间不离“朝廷法度”“祖宗成例”,对晓晓提及的民生改良之策,皆以“需从长计议”推脱。
更有敌视戒备者,如在徐州遇到的漕运总督下属某参将,表面恭敬,眼神却如鹰隼,言语间暗藏机锋:“夫人一路体察民情,辛苦了。只是运河漕运关乎国本,牵一发而动全身,还望夫人……慎言慎行。”
李晓晓皆从容应对,不卑不亢。对逢迎者,保持距离,点到即止;对观望者,以理服人,示之以诚;对敌视者,则绵里藏针,不失锋芒。
她心中明镜似的:这些官员的态度,不过是朝中各方势力在地方的缩影。皇帝的邀请是一回事,她这个携巨大民望和海外势力归来的“公主兼阁主”,能否被现有的权力结构所接纳,则是另一回事。
这一日,船队即将抵达通州,距京城仅一日水程。傍晚停靠在一处大码头时,一位不速之客登船求见——竟是多年未见的陆清雅之父,吏部尚书陆文渊的心腹幕僚,程先生。
程先生带来陆清雅的亲笔信,信中除了叙旧与思念,更透露了重要信息:
“……京中近日流言四起,或赞姐姐为民请命,功在社稷;或谤姐姐结交江湖,牝鸡司晨,更有人重提‘前朝血脉’旧事,言姐姐其心必异……陛下虽力排众议,然太后余党、苏家旧部、乃至清流中顽固者,皆虎视眈眈。姐姐归来,恐将置身风口浪尖,万望珍重,步步为营。”
信末,陆清雅写道:“然,妹妹坚信,姐姐归来,非为权位,乃为这天下苍生。妹妹虽力薄,必倾尽全力,助姐姐一臂之力。”
读完信,李晓晓沉默良久,将信递给顾长渊。
顾长渊阅后,眸色深沉:“舆情汹涌,暗流已现。民间视你为救星,朝中却有人视你为威胁。这京师,怕是已张好了一张网。”
李晓晓走到窗边,望着运河上往来如织的船只,以及远处隐约可见的、象征着帝国权力中心的通州码头灯火。
“我知道。”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从决定回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要面对什么。民间拥戴,是我们的根基,亦是他们的恐惧。他们怕的,不是我这个女子,而是我身后这万千民心,以及……我们带来的,不同于旧秩序的可能。”
她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坚定而睿智的光芒:“长渊,我们回来了。不是乞求接纳,而是要以我们的方式,参与这场博弈。他们要织网,我们便……破网而行。”
运河之水,奔流不息,载着这艘看似普通、却牵动天下目光的官船,以及船上那位决心已定的女子,驶向那权力与阴谋交织的终点——帝都京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