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应十万大军誓师西征的消息,如同席卷关中的凛冽寒风,瞬间吹透了长安城高大却已显颓败的城墙,直抵那座依旧弥漫着穷奢极欲气息的相国府邸深处。
昔日里歌舞升平、喧嚣鼎沸的相国府,如今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与压抑所笼罩。
往来仆役皆步履匆匆,面色惶惶,昔日跋扈的西凉亲卫,此刻按着刀柄的手也因紧张而指节发白。
府内,董卓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受伤巨熊,暴躁地在铺着华丽地毯的大厅内来回踱步,他那肥硕的身躯每一次转动,都仿佛带起一阵令人窒息的腥风。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他猛地一脚踹翻身旁的青铜仙鹤灯架,灯油泼洒,火焰呼地窜起,映照着他那双因恐惧和愤怒而布满血丝的双眼。
三天,仅仅三天时间,郭汜在张高二人狠揍之下,连克新安,宜阳,渑池,陆浑四地!
快丢一半了啊!
弘农地区,京畿粮仓地处弘农河谷,宜耕地广,是西凉军目前的重要粮草来源。
当然,张高二人攻下的主要是易攻的平原地区,中西部包括华山的华阴,包括稠桑原的弘农县还是一时间难以攻下的。
不过,这个损失可不小了,西凉军丧失了重要粮仓,陶应一旦打围城战,自己可就歇菜了。
“弘农!我的弘农!这才几天?张辽小儿!高顺匹夫!他们是怎么打的仗?!李傕呢?郭汜呢?咱家养着他们何用!”
李儒站在下首,面色比往日更加苍白憔悴,他强自镇定,拱手道:“相国息怒!弘农失守,虽出意料,然崤函之险虽失,长安犹有潼关天堑,当务之急,是需思虑万全之策,以应不时之需。”
“万全之策?还有什么万全之策!”
董卓喘着粗气,声音嘶哑。
“陶应十万大军压境,刘备那个大耳贼又卡住了咱家通往西凉的路!
东、南、北三面皆敌,难道要咱家坐困在这孤城等死不成?!”
李儒眼中闪过一丝诡谲的光芒,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相国,东方虽强,南方或有一线生机。益州牧刘焉,荆州牧刘表,皆乃汉室宗亲,手握重兵,坐拥富庶之地。
相国何不修书二州,许以重利,陈说利害?若此二人肯发兵相助,或北上牵制陶应,或接应相国南下,则危局可解,大势犹可挽回!”
“刘焉?刘表?”
董卓停下脚步,小眼睛里闪烁着犹疑不定的光芒,“他们……他们会帮咱?他们可是汉室宗亲!”
李儒阴恻恻地一笑:“相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刘焉割据益州,早有自立之心,其子刘璋暗弱,不足以成大事。
刘表坐守荆州,看似清流,实则亦需强援以抗北部袁术、东边孙氏。
相国只需在信中许以共分天下,或率众来投,彼等未必不动心。
况且,陶应势大,若其平定关中,下一个目标,未必不是荆、益二州。
此乃唇亡齿寒之理,刘焉、刘表皆是聪明人,岂能不知?”
董卓闻言,脸上的横肉抖动了几下,眼中贪婪与求生欲交织,最终压过了疑虑。
“有理!文优此言有理!速速替咱修书!要言辞恳切,要许以厚利!对,就说若他们肯发兵,咱家愿率西凉铁骑入其麾下,替他们打天下!快去!”
就在李儒领命,准备退下草拟书信之际,一个平静中带着一丝淡漠的声音从厅堂角落响起:
“相国,此信……送不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者乃是一名文士,身着青衫,眼神深邃如同古井,正是董卓麾下辅军校尉,贾诩,贾文和。
他平日里沉默寡言,不显山不露水,此刻却突然出声劝阻。
董卓眉头一拧,不悦道:“贾文和?为何送不得?莫非你以为刘焉、刘表不会助咱?”
贾诩缓步上前,对着董卓微微一揖,语气依旧平静无波:“非是不会助,而是绝无可能助,且此信一去,恐徒惹其笑,更坚其与相国为敌之心。”
“哦?”董卓强压怒火,“你且说说,如何绝无可能?”
贾诩抬起眼皮,那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刘焉、刘表,之所以能割据一方,号令士民,所倚仗者,非仅兵甲之利,更在汉室宗亲这面大旗。
此乃其立身之基,声望之源,相国焚烧洛阳,天下皆目为国贼。
彼等若接纳相国,莫说外部强敌,便是其内部士族、将领,亦会离心离德,其位必不可保。此其一也。”
他顿了顿,继续冷静分析:“其二,陶应挟新立之帝,据洛阳旧都,高举兴复汉室之旗,名正言顺,势不可挡。
刘表、刘焉避之唯恐不及,岂会在此刻逆势而为,引火烧身?
彼等此刻所想,绝非如何助相国,而是如何与相国划清界限,甚至如何趁火打劫,向陶应示好,以保全其自身富贵权位。”
贾诩的目光扫过李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李侍中所言唇亡齿寒,看似有理,实则不然。
对刘表,刘焉而言,相国这‘唇’若亡,他们这‘齿’只会更加安全。
因为陶应下一个目标,未必是跨天险攻益州,或是越强敌取荆州,更可能是北定冀州,或南平江淮。
彼等正可借此喘息之机,巩固自身。此时劝其出兵,无异于与虎谋皮,更是将自身之短,示于他人之前。”
最后,他总结道:“诩以为,当下之策,绝非寄望于远水难救近火之外援,当集中所有兵力,或固守潼关、长安,以待其变,或采纳诩先前之议,不惜代价,集结精锐,全力向西,趁刘备立足未稳,强行打通与西凉之通道!
西凉虽苦寒,然地势辽阔,羌胡混杂,进退有余,方可觅得一线生机,遣使荆、益,非但无益,反会暴露我方窘境与虚弱,徒损士气,空耗时日。”
贾诩的分析,条理清晰,直指核心,将刘表、刘焉的政治立场与利益考量剖析得淋漓尽致。
然而,这番话听在刚愎自用、已然乱了方寸的董卓耳中,却如同最刺耳的嘲讽。
“贾文和!”
董卓猛地爆发出一声雷霆般的怒吼,打断了他的话。
他脸色涨得如同猪肝,肥硕的手指几乎戳到贾诩的鼻子上。
“你休要在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刘焉、刘表如何想,岂是你一介书生可以妄加揣度?!李侍中之策,乃老成谋国之言!你竟敢在此妖言惑众,动摇军心!”
他越说越怒,想到弘农连续失守,想到大军压境,想到退路被截,所有的恐惧、愤怒和绝望,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
“什么全力向西?西凉那群豺狼,韩遂、马腾,哪个是省油的灯?咱家去了,就能安稳吗?你分明是见大势已去,心存怯意,想误导咱于死路!”
董卓猛地一脚踹翻身前的案几。
“来人!给咱把这个扰乱军心的贾诩,乱棍打出去!革去其辅军校尉之职,闭门思过,无咱家命令,不得踏出府门半步!”
如狼似虎的亲卫立刻冲了进来,架起面色依旧平静,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嘲讽弧度的贾诩,粗暴地向外拖去。
贾诩在被拖出大厅的最后一刻,目光淡淡地扫过暴跳如雷的董卓和面色复杂的李儒,无人听到他喉间那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蠢材……死期至矣……”
厅内,董卓余怒未消,胸口剧烈起伏,对着李儒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写信!立刻派人,选精明能干之人,星夜兼程,送往荆州、益州!咱就不信,这天下,就没有识时务的俊杰!”
李儒不敢再多言,连忙躬身应诺,匆匆退下草拟那注定石沉大海,甚至可能引来更大羞辱的求救信去了。
长安城的天空,阴云密布,仿佛预示着这座古老都城,以及其内那位穷途末路的乱臣,最终的命运。
而贾诩那冷静而绝望的预言,如同一声丧钟,已然在知情者的心中,悄然敲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