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还在响。
郭薇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得刺眼,像一根钉子,狠狠凿进我的太阳穴。
凡子坐着没动,手指掐在裤兜边缘,指节发白,仿佛那手机是块烧红的铁。
铃声一声接一声,不紧不慢,偏偏就是不停。
我伸手想劝他挂掉,可话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床上的郭薇依旧闭着眼,呼吸均匀,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她根本不可能打电话——可那铃声,确确实实是从凡子口袋里传出来的。
“接……接吗?”猴子终于开口,声音干涩。
凡子摇头,动作极轻,却像耗尽了力气。
他掏出手机,屏幕还亮着,郭薇的名字清晰得瘆人。
他按了关机键,屏幕黑了,铃声戛然而止。
世界一下子静得可怕。
没人说话,连呼吸都压低了。
值班室那盏老式吊灯忽明忽暗,投下摇晃的影子,像谁在天花板上缓缓爬行。
“邪门。”大嘴低声骂了一句,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这鬼东西……不会是她魂儿回来了吧?”
“魂儿回来了,人还能躺着不动?”猴子强撑着反驳,可语气明显虚了。
凡子终于动了。
他把手机塞回口袋,抱紧了那把黑伞,低声说:“黄师傅说魂已归体,她醒了就没事。现在……只是时间问题。”
可他说这话时,眼神没看郭薇,而是盯着门缝外那条通往停尸房的走廊,黑得像口井。
我们谁都没睡。谁还敢睡?
凌晨十二点刚过,郭薇突然睁开了眼。
她没动,也没说话,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瞳孔缩得极小,像在看什么我们看不见的东西。
几秒后,她嘴唇微动:“我想上厕所。”
声音轻得像风,却让整个屋子猛地一紧。
凡子立刻起身:“我陪你去。”
“我跟你一块儿。”我站了起来。
大嘴和猴子对视一眼,也跟着站起来。
“至于吗?”郭薇忽然笑了,嘴角扯出一个极不自然的弧度,“我又不是走不了路。”
可她笑完,眼神却飘了一下,像是在回避什么。
厕所就在值班室斜对面,走廊尽头。
老式蹲坑,瓷砖裂缝里长着黑毛,水箱常年漏水,滴答滴答,像在倒计时。
凡子守在门口,我站在他旁边,手电筒光束扫过墙壁和天花板。
霉斑层层叠叠,蛛网挂在角落,风一吹就晃,像有人刚爬过去。
郭薇进去后,里面很安静。
只有她轻微的呼吸声,和水滴落地的回响。
突然——
“咚。”
一声闷响,从头顶传来。
我和凡子同时抬头。
手电光往上一照,只看到破旧的石棉瓦屋顶,几道裂缝,挂着厚厚的蛛网,角落有片霉斑,形状像只手。
“什么声音?”我低声问。
凡子没答,耳朵却竖了起来,眼睛死死盯着屋顶。
“咚、咚。”
又来了,这次更清晰,像是有人穿着硬底鞋,在屋顶上慢慢走动。
可这栋楼是平顶,上面根本没有路,只有半米高的检修夹层,堆着废弃管道和破纸箱。
“上面没人。”凡子喃喃,可声音已经发紧。
我举起手电仔细照了一遍,什么都没有。
可那股压迫感却越来越重,像有东西正贴着天花板,俯视着我们。
就在这时,厕所门“吱呀”一声开了。
郭薇脸色惨白,一步跨出来,直接扑进凡子怀里,浑身发抖。
“我……我听见了。”她牙齿打颤,“有人在上面……叫我名字。”
凡子抱紧她,手在抖,却强作镇定:“别怕,有我在。”
我盯着屋顶,手电光停在那片霉斑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手印”的轮廓,似乎比刚才……更清晰了。
回到值班室,猴子正叼着烟等我们,见状咧嘴一笑:“哟,上个厕所还抱上了?行啊凡子,趁人虚弱下手?”
大嘴也笑:“人家昏迷三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你,这感情,不得抓紧?”
可话没说完,就卡住了。
因为凡子没笑,我也没笑。
郭薇缩在椅子上,头埋得很低,肩膀微微抖着。
“怎么了?”猴子收起嬉皮笑脸,“出什么事了?”
凡子把刚才屋顶的响动说了,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
屋子一下静了。
大嘴脸上的笑彻底僵住,烟烧到手指才猛地一抖,扔在地上踩灭。
猴子下意识摸了摸后颈,像在确认有没有人从背后靠近。
“……可能是猫。”大嘴干笑两声,“这破地方,野猫钻顶棚,踩两下瓦片很正常。”
“猫会叫人名字?”我问。
没人接话。
郭薇忽然抬头,声音很轻:“要不……提醒一下三号厅守灵的家属?别让猫窜进去,冲撞了遗体,不好。”
大嘴摆手:“瞎操心什么,人家守灵自己没数?再说了,猫怕死人,哪敢往灵堂钻。”
他说着,起身关了值班室的灯,躺回床铺,背对着我们:“都闭嘴睡觉,再玄乎我揍人了。”
可没人躺下。
我坐在原地,目光不由自主扫向窗外。
三号厅的灵堂灯火通明,白幡垂地,香炉青烟袅袅。
一个家属坐在守灵椅上打盹,遗体静静躺在中央,盖着白布。
可就在那白布边缘,我仿佛看见——
有一小片阴影,轻轻动了一下。
像孩子的小脚,刚踩上去,又缩了回去。
我猛地眨眼,再看,什么都没有。
可郭薇一直盯着那边,眼神发直,嘴唇微微哆嗦。
她没再说话,可那股恐惧,像雾一样弥漫开来,无声无息,却渗进每个人的骨头里。
屋外,风停了。
滴答的水声也停了。
整个殡仪馆,安静得像被活埋了一样。
而头顶的天花板,不知何时,开始传来极轻、极慢的摩擦声。
像有人穿着湿鞋,在上面爬。凌晨一点十七分,那声音又来了。
不是猫叫,也不是风刮铁皮,更不像什么野狗争食。
那一声凄厉的尖叫像是从喉咙深处被硬生生掐断的哭嚎,短促、尖锐,带着一股子湿漉漉的腥气,仿佛有个孩子被人死死捂住嘴,在屋顶夹层里拼命挣扎着呼救。
“啊——!”
那声猛地炸开,像一根烧红的针直接捅进耳膜。
我整个人一抖,手电差点脱手砸在地上。
大嘴原本还半靠在床边装镇定,这会儿猛地弹起来,背脊撞上墙,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猴子“噌”地站起,椅子翻倒在地,他嘴唇哆嗦着,却硬挤出一句:“……是猫叫春吧?这破地方野猫多,叫两声也正常。”
他说得结巴,眼神却慌得厉害,不停地往天花板瞟。
凡子没说话。
他缓缓抬起手电,光束重新扫向屋顶。
那片霉斑依旧挂在角落,形状像一只干枯的手掌,五指张开,像是刚从墙里伸出来。
可就在光柱扫过的瞬间,我分明看见——那手印边缘的黑痕,动了一下。
不是错觉。
它像墨汁滴进水里,缓缓地、一点点地向外晕染。
“七月……猫会叫春吗?”凡子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却像刀子一样划破了屋里的沉默。
猴子一愣:“啊?”
“你说是猫叫。”凡子转过头,眼神冷得像冰,“可猫发情是春秋两季。现在是七月,大暑天,猫躲阴凉都来不及,哪有精神叫春?”
屋里没人接话。空气像是凝固了,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就在这死寂之中——
“呜……啊啊……呜呜呜……”
那声音又来了。
这一次不再是尖叫,而是扭曲的哭腔,断断续续,像是从极深的井底传来,又像贴着耳朵呢喃。
它忽远忽近,有时像在夹层里爬行,有时又仿佛就藏在门后,用指甲轻轻刮着木板。
最瘆人的是,那哭声里竟夹杂着几个模糊的字音:
“……还我……手……”
我浑身汗毛倒竖,手心全是冷汗。
手电光不自觉地抖了起来,光斑在屋顶乱晃。
大嘴终于忍不住,猛地抓起床边的铁棍,“哐”地一声杵在地上:“谁他妈装神弄鬼?给老子滚出来!”
可没人回应。
只有那哭声,还在继续。
它越来越近,仿佛正顺着房梁一点点挪动,朝着我们头顶正上方聚集。
我们四个人不约而同地仰头望着天花板,脖子僵硬,眼睛不敢眨一下。
凡子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黑伞上,那是黄师傅给他的“压煞”之物,从不离身。
就在这时——
郭薇动了。
她原本蜷在椅子上,头一直低着,像在躲避什么。
可此刻,她突然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青紫,瞳孔缩成针尖。
她死死盯着屋顶,右手猛地伸出,一把抓住凡子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那声音……”她声音轻得像梦呓,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不是猫……也不是小孩……”
她顿了顿,喉头滚动了一下,像是吞下了某种无法言说的恐惧。
“是那个……泥洞里的女人……回来了。”
“轰”地一下,我脑子里像炸开了一团黑雾。
泥洞?哪个泥洞?
可下一秒,我想起来了。
三天前,郭薇被发现时,就躺在镇外那条废弃灌溉渠的泥洞里。
全身湿透,脸上沾满淤泥,嘴里塞着半片枯叶。
她昏迷不醒,医生查不出病因,只说“魂丢了”。
黄师傅赶来后,脸色铁青,说她被“脏东西”拖进了阴穴,若再晚两小时,魂就回不来了。
而那个泥洞……据说是几十年前埋过一个难产而死的孕妇。
村人说她临死前抓着自己的脸,指甲抠进眼眶,嘴里一直喊着:“还我孩子……还我手……”
“手”?
我猛地看向屋顶那片霉斑。
那手掌的轮廓,是不是……更清晰了?
屋里死寂得可怕。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可就在这时——
“吱呀……”
屋外的门,缓缓地、无声无息地,自己开了。
没有风。
院子里的树纹丝不动,连一片叶子都没晃。
可那扇铁皮门,却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推开,露出一条漆黑的缝隙,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
郭薇浑身一颤,整个人往后缩,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
凡子立刻伸手将她拉回,挡在自己身前。
大嘴握紧铁棍,额角青筋暴起:“谁?!外头谁在?”
没人回答。
门外只有黑暗。深不见底的黑,像一口倒扣的棺材。
猴子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要不……咱们出去看看?说不定是风……”
“不是风。”凡子打断他,声音冷得像霜,“门轴锈死了,昨天王师傅还说要换。没人推,它开不了。”
我们全都僵在原地。
头顶的哭声不知何时停了。
可那寂静比刚才更可怕。
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从屋顶爬了下来,正站在门外,等着我们开门。
郭薇突然又开口,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别……别开那扇门。她怕光,可她也怕冷。她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是湿的……手……手断了……”
她说着,右手猛地抬起,五指扭曲,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断过,然后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按在了自己的左脸上。
就像……在模仿某种姿势。
我再也忍不住,后退一步,后背撞上墙壁。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
凡子盯着那扇敞开的门,眼神复杂。
他缓缓举起黑伞,伞尖朝外,像是在戒备什么。
“沙……沙沙……”
院子里,草丛深处,传来一阵极轻的摩擦声。
像是有人赤脚踩在湿草上,正慢慢靠近。
大嘴和猴子对视一眼,脸色发白。
“我去看看。”大嘴咬牙,拎着铁棍就要往外走。
“别!”郭薇尖叫出声,声音撕裂,“别出去!她就在那儿!她在等你们出去!”
可大嘴已经一脚踏出门槛。
猴子犹豫了一秒,也跟了上去,手里抄起一根扫帚柄。
凡子想拦,却迟了。
我站在屋里,手电光颤巍巍地照向院中。
月光惨白,照在那片荒草上,草叶低垂,湿漉漉的,像是刚被水浸过。
大嘴蹲下身,捡了块石头,猛地朝草丛扔去。
“滚出来!”
石子砸进草堆,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接着——
风,依旧没动。
可那片草丛……却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往两边分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