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子和黄师傅一左一右架着我,我的双腿早已不听使唤,每走一步,膝盖骨都像是要从脆化的皮肤里戳出来。
那件被称作“归名袍”的寿衣像一道冰冷的符咒,牢牢贴在我身上,吸干了我最后一丝活人的温度。
我们没走正门,而是绕到了殡仪馆最偏僻的后巷。
这里堆满了废弃的花圈和烧了一半的纸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死人脂膏和香烛混合的甜腻气味。
凡子从怀里掏出一张被摸得油光发亮的黄纸图,摊开在我眼前。
“这下面,有一条几十年前留下的通道,能直接进老火化间。”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东西,“二十多年没人走过了,王师傅特意交代的,他说‘三焚归空’,必须用那座烧了上百年的老炉子,新炉火力太猛,烧不掉衣服上的执念,只会把人烧成一把干净的灰。”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墙角下是一块不起眼的方形石板,边缘长满了青苔。
黄师傅一直沉默地跟在后面,他把背上那个沉重的布包解下来,放在地上。
布包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三件寿衣。
一件小得可怜,布料上印着幼稚的卡通图案,是早夭孩子的。
另一件颜色发黑,散发着一股潮湿的禾秆气味,那是从吴老拐扎的那个替死草人身上扒下来的。
最后一件,就是我身上这件。
它看起来最普通,就是一件寻常的灰色布袍,可黄师傅看着它的眼神,却像是在看一种剧毒的活物。
“‘三焚归空’,不是烧人,也不是烧魂。”黄师傅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让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它烧的是执念的‘形’。这三件寿衣,分别代表了三种最强的执念。夭折的童子,留恋人间;枉死的冤魂,不肯过桥;还有这件‘归名袍’,它本身就是一道轮回的障碍。只有把这三种‘形’一次性烧尽,才能让被它缠上的东西,彻底归于虚无。”
他的话我听得半懂不懂,我只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活路。
凡子合力掀开石板,一股混杂着霉味和腐臭的冷风扑面而来,吹得我浑身一哆嗦。
下面是黑漆漆的台阶,深不见底。
我们没有手电,凡子点燃了一张黄符,微弱的火光只能照亮脚下三五步的距离。
通道很窄,墙壁上湿漉漉的,不断有黑色的水珠渗出来,滴在地上,发出“嘀嗒”的轻响。
脚下黏糊糊的,踩上去软绵绵,我低头一看,才发现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烧焦了的布条和纸灰。
“别停下,跟着我。”黄师傅在前面带路,他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踩在坚实的地面上。
走了大概十几分钟,前面带路的凡子突然“啊”地叫了一声,整个人僵在原地,手里的符纸都差点掉在地上。
“怎么了?”黄手上前一步,从他手里接过符纸,将火光凑了过去。
火光摇曳中,我看到凡子手指的方向,墙角里蜷缩着一具黑乎乎的人形。
那是一具干尸,皮肉已经完全贴在了骨头上,身上穿着一件同样款式的灰色布袍,只是已经被烧得残破不堪。
他的姿势很奇怪,一只手死死地抓着自己胸口的衣服,另一只手伸向前方,似乎想抓住什么。
“这是上一任的守炉人。”黄师傅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他也被这件袍子缠上了,大概是想自己解决,偷偷跑到这里,想把它烧掉。结果,火没烧着袍子,反倒把他自己给点着了。”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原来,这件衣服真的会“吃”人。
黄师傅没有多看那具干尸一眼,他举着符纸,火光照亮了干尸背后那片斑驳的墙壁。
墙上,被人用指甲,或者别的什么尖锐东西,刻下了一行歪歪扭扭的血字。
血迹早已干涸,变成了暗褐色。
“衣不焚尽,人不归阴。”
凡子哆哆嗦嗦地念了出来,声音都变了调。
我死死地盯着那八个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求生了,这是一场赌上轮回的豪赌,输了,连做鬼的资格都没有。
通道的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铁门,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
凡子推开门,一股灼热的气浪迎面扑来。
火化间里比通道宽敞许多,正中央立着一座巨大的砖石结构的老式火化炉,炉身被熏得漆黑,炉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一个干瘦的老人正背对着我们,守在炉前,他就是王师傅。
听到我们进来,他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眼神浑浊,手里紧紧攥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钥匙。
“来了。”他的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一样,沙哑得厉害。
他的目光越过黄师傅和凡子,落在我身上,或者说,是落在我身上的“归名袍”上。
“三十年前,我们三兄弟,都想活。”王师傅像是没看到我们一样,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赵裁缝手巧,他负责缝制‘替魂衣’,我力气大,负责守着这炉子,吴老拐胆子最小,就让他去看守后院那口井。我们以为,有了这件衣服,就能把自己的名字从阴司的簿子上抹掉,找个替死鬼顶上。”
他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可我们都想错了。这‘替魂衣’,它只认真名。穿上一次,你的名字就被它记住了。穿上第二次,你的魂就被它锁住一半。穿上第三次,它就会把你彻底拽进阴司,连同你的名字一起,永世不得超生。”
王师傅颤抖着伸出手,将那把铜钥匙塞进黄师傅手里:“赵裁缝和吴老拐,都已经穿着它走了。现在,轮到你们,送它回家了。”
“它”,不是“他”。
我猛然明白了。
他们要送走的,从来都不是某一个穿上寿衣的人,而是这件寿衣本身。
而我,连同那夭折的童子、枉死的冤魂,我们都是祭品。
黄师傅接过钥匙,神情肃穆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看我,而是示意凡子把我架到炉前。
我看着那黑洞洞的炉口,里面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
“脱下来。”黄师傅命令道。
凡子七手八脚地帮我解开寿衣的盘扣,那件“归名袍”像蛇蜕一样从我身上滑落。
脱下它的瞬间,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虚弱,整个人瘫倒在地,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黄师傅拿起我的“归名袍”,连同那件童子寿衣和草人寿衣,毫不犹豫地将三件衣服一并扔进了炉膛。
没有点火,甚至没有任何助燃物。
三件寿衣落入炉底的瞬间,一簇幽绿色的火焰“轰”的一声凭空燃起,瞬间将整个炉膛照得亮如白昼。
那火没有温度,甚至带着一丝阴冷,火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一层死气。
“天道昭昭,地道冥冥,三形归一,障破轮回……”
黄师傅手持铜钥匙,站在炉前,嘴里开始念诵着晦涩难懂的咒语。
随着他的念诵,炉膛里的火焰开始扭曲、拉长,渐渐幻化出三道模糊的人影。
他们都穿着白色的长袍,没有五官,双手垂在宽大的袖子里,一动不动地站在火焰中央。
我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那三道人影。这就是执念的“形”吗?
突然,三道人影像是听到了某种号令,齐刷刷地抬起了手,伸向自己的脸。
他们似乎想摘下那层面具。
可当他们把手从脸上拿开时,我却看到了三张一模一样的脸。
那三张脸,全都是我。
炉火的光芒映在他们的脸上,映出我此刻脸上同样惊恐的表情。
站在最前面的那个“我”动了,他的嘴唇开合,一个冰冷、空洞,却又无比熟悉的声音从炉膛深处传来,响彻在整个火化间。
“名字早就归了阴册,你以为烧掉的是执念?”
他讥讽地笑着,那笑容扭曲而诡异。
“你错了,你只是最后一个穿上它的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从炉口传来,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都扯进去。
我惊恐地瞪大眼睛,看到黄师傅和王师傅的脸上,也第一次露出了骇然的神色。
他们似乎也完全没有预料到,炉子里出现的,会是我的脸。
这个局,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们以为自己在设局销毁它,却不知道,我们全都在它的局里。
它不是在等我们烧掉它,它是在等我,等这最后一个“祭品”自己送上门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