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师傅的手像铁钳,死死扣住我的手腕,把我拖回了那间阴森的裁缝铺。
我腿脚发软,几乎是被他架着扔进去的。
后背撞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身上的寿衣已经不再是一件单纯的衣服,它像有了生命,冰冷的布料紧紧贴着我的皮肤,顺着我的脊椎一寸寸往上爬,仿佛要长成我身体的一部分。
吴老拐提着一袋粗盐,哆哆嗦嗦地在门槛上撒了一道白线。
盐粒落地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我的心上。
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压低声音说:“这铺子,邪性得很。三十年了,就没一个裁缝敢在夜里开工。”
我扶着墙壁站起来,目光却被墙面吸引了。
借着黄师傅手里火把昏黄的光,我看到墙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全是同一个字——“三”。
成百上千个“三”,有的刻痕已经发黑,深得像是用刀子凿出来的;有的却还泛着暗红,像是刚用指甲划破皮肉留下的血痕。
黄师傅也注意到了,他举着火把凑近,火光映得他脸色煞白。
他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变了调:“这些……这些字,全是用指甲一下下刻出来的!”
我的头皮瞬间炸开。
这得是多大的怨念和痛苦,才能让人用指甲在坚硬的墙壁上留下如此深刻的痕迹?
“别看那个!”吴老拐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他指向墙角一口蒙尘的铜镜,“赵裁缝……他每天子时都会站在这镜子前,一站就是一个时辰。可那镜子里,从来照不出他的脸。旁人都说他耳背,其实不是……他是不敢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鬼使神差地朝那面铜镜走去。
镜面灰扑扑的,积了一层厚厚的尘埃。
我凑近了,对着镜子呼出一口气,想擦亮一小块地方。
可就在我凑近的瞬间,镜面上的灰尘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吹散,陡然清晰起来。
镜子里浮现出一张脸,是我的脸。
可那双眼睛,却不是我的。
那是一双死气沉沉、充满了绝望和怨毒的眼睛,我认得,那是赵裁缝的眼睛!
“糟了!”黄师傅低喝一声,一把将我拽了回来。
他从随身的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长条木盒。
打开盒盖,里面整齐地躺着七根银针,针身比寻常的缝衣针要粗上几分,针尖在火光下闪着寒芒,仔细看去,每根针的针身上都刻着细如发丝的符文。
“这是‘断念针’,针上刻着‘断念符’。”黄师傅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这寿衣已经快要和你的魂缠在一起了,只有用断念针,才能暂时割开它和你的牵连。但你要挺住,每一针,都跟剜心一样疼。”
我还没来得及点头,黄师傅已经捏起第一根针,快准狠地刺进了我的左肩。
针尖入肉的瞬间,我感觉到的不是疼,而是一股透骨的寒意。
紧接着,身上的寿衣猛地抽搐了一下,就像一条被踩到尾巴的蛇。
一个阴冷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我耳边响起,像是在哼着一首古怪的童谣:“一穿遮面……”
那是赵裁缝的声音!
我疼得浑身冒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黄师傅没有停,捻起第二根针,刺入我的右臂。
这一次,我清楚地看到,寿衣袖口那个用黑线绣出的“三”字,像是被针扎破的血管,一滴粘稠的黑血渗了出来,滴落在地。
第三根针落下,扎在我的后心。
剧痛让我眼前一黑,一个幻象猛地冲进我的脑海。
我看到一口枯井,井边跪着一个人,是赵裁缝。
他手里拿着一个用稻草扎成的小人,正拼命地往一个少年的怀里塞。
那个少年穿着和我身上一模一样的衣服,脸上满是茫然和恐惧。
我看清了他的脸,那张脸,赫然是我年少时的模样!
第四针刺下,我几乎要昏死过去,只能凭本能地抽搐。
第五针,黄师傅对准了我的心口。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刺入。
这一针带来的痛苦远超前面四针的总和,我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然后狠狠撕裂。
剧痛之中,我猛然睁开眼,眼前的幻象变了。
我看见赵裁缝就站在这间铺子的最深处,他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裁缝剪刀,正一下下剪开自己的左臂。
皮肉翻开,里面没有骨头,没有鲜血,而是一层层被缝得严严实实的白布!
他仿佛感觉到了我的注视,缓缓抬起脸,那张脸上没有丝毫血色。
他咧开嘴,用一种沙哑到极致的声音对我说:“我穿了它三次……可我不想死。第三次,我骗了个替身,让那个草人替我入了井,替我死了。可我的名字已经写进了阴册,魂魄再也回不了阳间。”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指向我身上的寿衣:“这件衣服,认‘三’这个数。我只穿了两次半,还差半次。你穿上它,是第四次,正好替我补上那个‘三’字!”
他的话像淬毒的刀子,捅进我的脑子里。
原来这一切,从我拿到那张画着“三”的图纸开始,就是一个圈套!
黄师傅已经刺下了第六针。我的意识在清醒和模糊之间摇摆。
“最后一针了!撑住!”黄师傅大吼一声,将第七根断念针狠狠扎进我的眉心。
“啊——!”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感觉整个灵魂都被这根针钉穿了。
与此同时,我身上那件如同活皮般的寿衣,从心口的位置开始,发出“刺啦”一声脆响,裂开了一道一指长的缝隙。
一股黑气从裂缝中喷涌而出,消散在空气里。
身上的束缚感瞬间减轻了。
黄师傅见状,刚松了一口气,准备拔针。
可就在这时,一直站在铺子深处的赵裁缝,那个由我幻象产生的赵裁缝,突然像一道鬼影般扑了过来!
他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一把抓住了我垂下的手腕。
我惊恐地看着他,却发现他的脸上,正浮现出和我一模一样的表情。
他张开嘴,说出的话,用的竟然是我的声音:“我才是……第一个穿它的人。”
话音未落,他的整个身体“嘭”地一下,化作一缕浓郁的白烟,疯了一样顺着寿衣上那道裂缝钻了进去!
黄师傅脸色剧变,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我僵在原地,浑身剧痛,却不及心中翻起的惊涛骇浪。
什么意思?
他才是第一个?
那他之前说的那些,全都是谎话?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被他抓住的手腕,目光却凝固在了黄师傅扎在我身上的那些银针上。
第七根针,扎在我眉心的那根,针尖上还挂着一滴我渗出的鲜血。
可那滴鲜红的血珠,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褪去颜色,从鲜红变成暗红,再从暗红变成灰白。
最后,它彻底变成了一小片灰色的布料,和我身上的寿衣,一模一样。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冰冷,都要绝望。
那件寿衣,不,是赵裁缝,他没有被驱逐,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和我融为了一体。
它不再是衣服,它是我的一部分。
我逃不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