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十七分,监控画面定格在替身弯腰拾鞋的瞬间。
我屏住呼吸,指尖在回放键上反复倒退、暂停。
那右脚踝处的红痕,像一道被时间冲淡的烙印,几乎与灰白的皮肤融为一体。
可越是细看,越觉得刺眼——那不是擦伤,也不是淤血,是勒痕,活生生被绳子死死捆过才留下的印子。
井口。
我猛地想起井口。
那六双童鞋,整齐摆在井沿,最外侧那双,鞋带打的是个死结。
死结!
活人谁会这么系?
那是下葬时才用的打法,怕魂魄乱跑,把鞋绑死在脚上。
我当时只当是旧俗残留,没多想。
可现在……替身不敢穿鞋,是因为它还没被体系接纳;而它脚上的勒痕,是不是说明——它曾经穿过鞋,却被强行脱下?
甚至……被剔除了?
我翻箱倒柜,从枕头底下抽出黄师傅给的那张《破录诀》残页。
纸已经发黄,边角虫蛀,字迹歪斜如鬼画符。
我抖着手,一行行扫过去,直到看见那句:
“鞋带死结,魂绑三更;鞋底无痕,位不可承。”
心口一紧。
体系认的不是脸,不是指纹,不是名字。
它认的是“穿鞋方式”——怎么穿,穿什么,踩不踩地。
替身之所以能冒名顶替,是因为它模仿了我的作息、动作、打卡时间,甚至抓耳后的习惯。
但它漏了一环——它不敢碰鞋。
而它脚上的死结勒痕,说明它曾经是“上岗者”,却因某种原因被剔除,鞋被夺走,魂被解绑。
可它现在又想回来。
它必须穿鞋,才能重新录入系统。
但只要它穿错一只,踩错一步,系统就会拒绝认证。
我盯着床头那只抹了糯米朱砂的左脚布鞋,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它今天试了,疼得黑水直流,却还是硬套——说明它非穿不可。
但它不知道,真正的陷阱不在鞋里,而在“怎么穿”。
门吱呀一声响。
黄师傅来了,背着个旧布包,脸上风尘仆仆。
他没进办公室,直接把我拉到锅炉房后巷。
“你动了‘位’的根。”他压低声音,眼神发沉,“它今晚会更急。”
我点头,把监控截图给他看。
他盯着那道红痕,脸色变了:“死结……它被‘归编’过,又被踢出来。这种魂最狠,知道自己只剩七天,不抢位,就灰飞烟灭。”
“七天?”我心头一震。
他没接话,只从布包里取出一双灰蓝色布鞋,鞋面朴素,鞋底厚实却异常轻薄。
“浮履。”他说,“我爷爷传下的东西。五谷浆糊粘的底,踩地不留印。脚不沾土,魂不入册——它录不了你。”
我接过鞋,入手轻得像纸。翻到内侧,一行细密小字绣在鞋舌下:
“宁做无影人,不为归岗魂。”
我默念一遍,喉咙发干。
这不是保命,是逃命。
“但别穿太久。”黄师傅盯着我,“站过三炷香,脚底会发黑,人会变轻。轻到……连风都能吹走。”
我懂。
轻,是脱离尘世的征兆。
人活着,靠的是接地气。
不落地,等于半步踏阴。
可我现在要的,就是不落地。
赵玉兰是傍晚来的,裹着风衣,脸色发白。
她递给我一段录音,手在抖。
“我录了三天,都是六点十七分。”她说,“考勤机‘嘀’完之后,有声音,几乎听不见……但存在。”
我接过耳机,按下播放。
“嘀——”
短暂静默后,一段极细微的震动声浮现,持续2.4秒,低频,规律,像钟摆余震。
“二十四声钟响的余韵。”她喃喃,“我查了老镇志,土凹村过去送魂,敲二十四响,送尽阳气。这频率……是招魂。”
我浑身一冷。
原来打卡不是记录出勤。
是回应召唤。
每一声“嘀”,都是岗位在问:“你在吗?”
你回应了,它才认你是“人”。
你不回,它就当你是空缺。
空缺,就得补。
“如果七天内没人回应……”赵玉兰声音发颤,“岗位就会自己找人。”
我猛然抬头。
七天。
黄师傅说替身只剩七天完成归编;赵玉兰说岗位七天无人回应就会自主补位;而孙会计今天下午在排班室待了许久,出来时脸色铁青,手里攥着一张纸,边走边撕。
我那时没在意。
现在想来,他撕的,是不是就是这张表?
我攥紧那双“浮履”,掌心出汗。
替身今晚一定会再来。
它今天没打卡,系统没录它。
它必须补上,否则时间一到,它自己也会被系统抛弃。
而我要等的,就是它第二次穿鞋。
只要它再碰那只左脚鞋,朱砂糯米就会烧它魂体;若它强行穿右脚,尺寸不合,系统照样不认。
它会卡在“在岗”与“缺岗”之间,既不能归编,又无法退场——那时,就是我换位的时候。
我低头,把“浮履”塞进床底,悄悄换下自己那双旧皮鞋。
脚踩进“浮履”的瞬间,脚底一阵发空,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雾里。
没有实感。
我站起身,走了两步,轻得几乎听不见脚步声。
黄师傅说得对——穿这鞋的人,会变轻。
但我必须轻。
因为只有轻到不落地,才不会被“岗位”记住。
窗外,天彻底黑了。
我坐在床沿,盯着监控屏幕。
六点十七分,还剩三小时四十二分。
走廊灯还没亮。
可我知道,它已经在路上了。
它必须来。
而我,已经换好了鞋。
就在这时,孙会计推门进来,手里拿着新排班表,手抖得厉害。
他走到桌前,低头填写,笔尖顿了顿,忽然划错一行。
他慌忙撕下那页纸,揉成一团,又换一张重写。
我瞥见碎片边缘,一行字没被完全遮住:
“补位期:七日。”
我盯着那团纸,没动。
但心跳,猛地快了一拍。六点十七分,还剩三小时四十二分。
孙会计撕纸的手抖得厉害,那团废纸落在桌角,像一团烧焦的灰。
我盯着碎片边缘露出的字——“补位期:七日”——喉咙发紧。
这不是巧合。
黄师傅说七天,赵玉兰说七天,现在连排班表上也写着七天。
这个数字像一根线,把所有事串了起来。
“孙叔。”我开口,声音压得低,“补位期……到底是什么?”
他猛地一颤,像是被针扎了似的,手一抖,笔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动作僵硬,脸背过去不看我。
“七天……是最后期限。”他嗓音沙哑,像磨锈铁,“过了七天,名字还在簿上,却没穿鞋……岗位就会‘溢出’。”
我盯着他:“溢出?什么意思?”
他没抬头,手指死死掐着桌沿,指节发白:“就像锅炉超压……响得厉害了,谁也挡不住。”他顿了顿,嘴唇哆嗦了一下,“吴青山……就是第六天没打卡。第七天……整座锅炉房都在响钟。”
我心头一震。
吴青山?
那个三年前突然消失的老守夜人?
没人提过他怎么走的,只说调走了。
可如果他是第六天没打卡……第七天就“溢出”了呢?
那钟声,不是故障,是岗位在叫人。
我忽然明白了替身为什么急。
它只剩两天了。
它必须在第六夜完成归编,否则第七天,不只是它灰飞烟灭,整个体系都可能崩。
而一旦“溢出”,谁也不知道会牵连多少人。
我不能等。
我必须在它之前,把“位”抢下来——不是以它的规则,而是打破规则。
第二天夜里,我开始布局。
我把黄师傅给的“浮履”藏进值班室墙角的暗格,用半块砖头压住。
自己仍穿那双旧布鞋巡夜,鞋底沾泥,脚步沉重。
我要让系统记住我的“落地感”,记住我是“在岗”的。
但关键时刻,我得脱身。
子时将近。
我故意绕到井口,站在那六双童鞋前。
雾气从井口缓缓升起,带着一股湿冷的铁锈味。
我低头看着那双最外侧的鞋——死结还在,鞋带紧绷如绳。
我弯下腰,作势要捡。
监控里,我能感觉到它的注视。
它在等我穿鞋。
可就在我手指即将触到鞋面的瞬间,我猛地转身,拔腿就跑。
脚步砸在水泥地上,咚咚作响,像是在向整个殡仪馆宣告:我还活着,我踩着地,我是林小舟!
我直奔锅炉房,一脚踢开通风口的铁栅。
锈铁哗啦落地,惊起一片尘灰。
我从怀里掏出那半截带血的白袍袖口——那是我在老档案室角落翻到的,属于吴青山。
我把它高高挂上通风口的横梁,迎风一扬,像一面旗。
“吴青山!”我吼出声,声音撕破夜色,“你没穿鞋!你还在等谁?!岗位不会等你!它只认脚下有没有印!”
话音落下,死寂。
三秒。
忽然,井口方向传来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吱……
像是鞋底刮过水泥地。
我回头,监控画面里,那六双童鞋中,最外侧那双,竟缓缓挪动,鞋尖转向锅炉房,像被什么牵引着,一寸寸调转方向。
成了。
它信了。
吴青山的怨念还在,岗位在躁动,它以为有人要替它补位……而它,必须赶在第六夜,完成最后的“录入”。
我喘着气,手心全是汗,却笑了。
但下一秒,笑容僵在脸上。
值班室的监控画面里,那道替身,正站在门口。
它低着头,右脚抬起,悬在半空,迟迟未落。
像在犹豫。
像在……等什么。
我死死盯着屏幕,心跳几乎停住。
它知道我在设局。
但它更怕,错过这最后一步。
而就在这时,我眼角余光扫过考勤机旁的打印机。
那台老式针式机,突然轻轻震了一下。
墨盒微动,仿佛刚刚运行过什么。
可没人打过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