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傍晚,雷钢敲开了陈望办公室的门。
他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封口处用火漆封着,上面印着一个模糊的徽记。
“望哥,安德烈的信。”
雷钢的声音很低,带着惯常的沉稳。
办公室里只有陈望一个人。
他正在看沈墨刚送来的《集团质量章程》草案,密密麻麻的条款,写了二十多页。
听到雷钢的话,他放下文件,抬起头。
“什么时候到的?”
“今天下午,走的是老渠道。”雷钢把文件袋放在桌上,“送信的人说,安德烈交代,这封信必须亲手交给你。”
陈望拿起文件袋。
火漆已经有些开裂,但还能看出大概的形状——是个双头鹰的轮廓。
苏联的国徽。
他小心地拆开封口,抽出里面的信纸。
厚厚一沓,有俄文,也有手写的中文翻译。
字迹很工整,但看得出是赶时间写的,有些地方还有涂改的痕迹。
陈望先看了中文部分。
“陈,见信如晤。”
开头的问候很正式。
“莫斯科的春天很冷,比哈尔滨还要冷。不是天气的冷,是人心里的冷。”
“改革已经进行了两年多,但情况越来越糟。”
“商店里的货架越来越空,排队的人越来越长。以前排队买面包,现在排队买一切——香肠、黄油、伏特加、甚至火柴。”
“黑市的价格每天都在涨。一公斤牛肉,官方价格两卢布,黑市上要二十卢布。一瓶法国香水,能换一个工人一个月的工资。”
“卢布的汇率,官方还维持在一美元兑零点六卢布。但在黑市上,已经到了一美元兑五卢布,而且还在跌。”
“银行系统完全混乱了。国家银行在拼命印钞,地方银行在疯狂放贷。所有人都知道卢布要贬值,都在想办法把卢布换成实物——房子、汽车、黄金、外币,甚至罐头食品。”
看到“罐头食品”四个字,陈望的手指顿了一下。
他继续往下看。
“我通过一些关系,看到了一份内部报告。苏联今年的财政赤字可能达到Gdp的百分之三十。外汇储备已经见底,外债超过七百亿美元。”
“高层在激烈争吵。有人主张加快市场化,放开价格管制。有人主张回到老路,加强计划控制。但无论哪条路,短期内都会导致更严重的混乱。”
“我个人判断,卢布的官方汇率撑不过今年。一旦放开管制,或者被迫贬值,幅度会非常惊人——可能是现在的五倍、十倍,甚至更多。”
陈望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他想起前世模糊的记忆。
苏联解体,卢布暴跌,通货膨胀达到天文数字。
普通人一辈子的积蓄,一夜之间变成废纸。
而那些提前布局、用卢布贷款购买资产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读信。
“我在对外贸易部的职位已经稳定了。目前主要负责轻工业品的进口审批,权限不小。”
“借助你提供的资金和关系,我疏通了一些关键环节。现在,我有能力影响某些特定商品的进口配额和外汇额度分配。”
“但更重要的是,我接触到了更高层的信息和人脉。”
“最近,我认识了一个年轻人。他叫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列宁格勒大学法律系的助教,也在市苏维埃工作。
他很聪明,很务实,说话不多但很有分量。最重要的是,他对现状不满,有改革的意愿,但又不盲目崇拜西方那一套。”
“我觉得这个人,值得关注。”
陈望记住了这个名字。
弗拉基米尔。
信的后半部分,安德烈开始谈具体的建议。
“如果你相信我,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第一,利用卢布的高估,从苏联银行贷款。
我能帮忙打通关系,贷款额度可以很大,利息很低——因为银行系统混乱,很多人根本不在乎能不能收回来。”
“第二,用贷款来的卢布,购买实物资产。
远东地区的森林砍伐权、矿产开采权、港口使用权,这些资产的实际价值远高于它们的账面价格。
一旦卢布贬值,这些资产以美元计价的价值会暴涨。”
“第三,用贷款来的卢布,兑换硬通货。
美元、德国马克、瑞士法郎,或者黄金。莫斯科现在有地下兑换渠道,虽然风险大,但汇率比黑市还要优惠。”
“第四,加强边贸。苏联现在极度缺乏轻工业品,服装、鞋袜、日用品、食品,什么都缺。
你的‘北厨’罐头,如果能解决质量问题,在这里能卖出天价。”
“但这一切,必须快。”
“窗口期可能只有几个月。”
“一旦局势明朗,机会就消失了。”
信的结尾,安德烈写得很简单。
“陈,我们是合作伙伴,也是朋友。”
“我希望你能抓住这个机会。”
“这不仅是为了赚钱,更是为了在即将到来的巨变中,占据有利的位置。”
“期待你的回复。”
落款是安德烈的俄文签名,还有一个日期:1986年4月17日。
陈望看完信,久久没有说话。
他把信纸重新叠好,放回文件袋。
然后站起身,走到窗边。
天已经全黑了。
厂区的路灯亮着,勾勒出车间和仓库的轮廓。
更远处,是哈尔滨城的万家灯火。
但陈望的目光,却仿佛越过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片广袤而寒冷的土地上。
苏联。
这个庞大的帝国,正在从内部开始腐烂。
而腐烂的过程中,会释放出惊人的能量和财富。
有的人会被这股能量碾碎。
有的人,却能从中攫取改变命运的机会。
“雷钢。”陈望转过身。
“在。”
“这封信的内容,除了你我,还有谁知道?”
“翻译是‘耳语’做的,她在虹港,不知道国内的事。”雷钢说,“送信的人只负责传递,不看内容。”
陈望点头。
“安德烈那边,怎么回信?”
“老渠道,三天内能到。”
陈望走回办公桌,坐下,抽出几张信纸。
他开始写信。
用中文写。
“安德烈,信已收到。”
“你的判断,我完全同意。”
“现做如下安排:”
“第一,立即开始运作银行贷款。额度越大越好,期限越长越好。利息可以适当提高,以换取更宽松的条件。”
“第二,资产收购,重点放在远东地区。森林、矿产、港口,这些资源性资产优先。同时,留意莫斯科和列宁格勒的不动产,如果有机会,也可以入手。”
“第三,硬通货兑换,你全权负责。注意安全,可以适当让利给中间人,确保渠道畅通。”
“第四,关于弗拉基米尔,继续保持接触,提供必要帮助,但不要暴露我们的意图。观察他的能力和志向,定期向我汇报。”
“第五,边贸方面,我会加快罐头生产线的改造。同时,组织更多的轻工业品货源。你需要什么,列出清单,我这边全力配合。”
“第六,也是最重要的——”
陈望停笔,思考了几秒钟。
然后继续写。
“注意安全。”
“局势越乱,越要小心。”
“钱财可以再赚,命只有一条。”
“有任何危险,立即撤离。”
“我们在虹港和国内,都有接应点。”
写完,他签上名,把信纸装进信封。
“明天一早,送出去。”
雷钢接过信封。
“是。”
“还有,”陈望叫住他,“叫沈墨和赵晓阳过来。”
“现在?”
“现在。”
雷钢转身离开。
陈望重新坐回椅子上,揉了揉太阳穴。
脑子里,各种信息在飞速旋转。
罐头危机、乳制品红线、苏联机会、内部改革……
每一条线,都需要他决策。
每一条线,都不能出错。
而最大的机会,可能就在那封信里。
用即将贬值的卢布,贷款购买实打实的资产。
这简直是……
“天赐良机。”
陈望低声自语。
但他也清楚,这个机会背后,是巨大的风险。
苏联的政局瞬息万变。
今天的朋友,明天的敌人。
今天的合法交易,明天的犯罪证据。
他必须小心。
必须快。
必须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完成布局。
正想着,敲门声响起。
沈墨和赵晓阳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陈总。”
“坐。”
陈望没有绕弯子,直接把安德烈信里关于卢布和苏联经济的部分,择要告诉了两人。
当然,隐去了安德烈的名字和具体渠道,只说“可靠消息”。
沈墨听完,推了推眼镜。
“如果消息属实,这是一个典型的套利机会。”
“利用货币的时间价值差和实际购买力差,获取超额收益。”
“但风险极高。”
“政治风险、法律风险、汇率风险、流动性风险……”
他开始列举,语气冷静得像在分析一个普通的投资项目。
赵晓阳则眼睛发亮。
“陈总,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苏联的经济体量太大,一旦出问题,释放出的财富是天文数字!”
“如果我们能抓住……”
他没说下去,但呼吸明显急促了。
陈望看着两人。
一个冷静,一个热血。
正好。
“沈墨,你负责设计资金流动方案。”他说,“怎么把钱弄出去,怎么买资产,怎么转移利润,怎么规避风险。”
“赵晓阳,你负责研究苏联各地区的资产价值。远东、中亚、欧洲部分,哪些资产最有潜力,哪些最容易变现。”
“给你们两天时间,拿出初步方案。”
沈墨点头。
“我需要更详细的经济数据。”
“我会尽量提供。”陈望说。
赵晓阳已经拿出笔记本开始记。
“陈总,资产类型有偏好吗?”
“资源性资产优先。”陈望说,“森林、矿产、能源。其次是港口、铁路等基础设施。最后才是不动产。”
“明白了。”
两人离开后,办公室里又只剩下陈望一个人。
他重新拿起安德烈的信,又看了一遍。
特别是关于弗拉基米尔那段。
列宁格勒大学法律系助教。
市苏维埃工作。
年轻,聪明,务实。
对现状不满,但不盲目崇拜西方。
陈望隐隐觉得,这个人,可能比那些森林和矿产更重要。
但他没有证据。
只是一种直觉。
一种跨越了时空的直觉。
他把信锁进保险柜。
然后走到地图前,看着那片占据世界六分之一土地的庞大国度。
红色,正在褪色。
而褪色的过程中,会露出下面金色的底色。
那是资源。
是财富。
也是未来的筹码。
陈望的手指,轻轻点在莫斯科的位置上。
然后向东滑动。
划过乌拉尔山,划过西伯利亚,划过贝加尔湖。
最后,停在了远东。
停在了那片与中国接壤的、寒冷而富饶的土地上。
“就从这里开始吧。”
他轻声说。
窗外,夜色深沉。
但有些人的征途,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