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罐头车间的小会议室里坐满了人。
窗户开着,但屋里还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酸败味。
那是从隔壁样品室飘过来的——几十瓶问题罐头打开后的气味。
会议桌中央摊着各种报告、记录、数据表。
周师傅、彼得洛维奇、苏静坐在一侧。
生产、质检、技术部的负责人坐在另一侧。
陈望坐在主位,面前摆着三瓶问题罐头。
一瓶胀罐的黄桃,盖子已经鼓起。
一瓶没有胀罐但汤汁浑浊的山楂。
还有一瓶什锦的,标签被渗出的汁水浸得皱巴巴。
所有人都没说话。
气氛沉重得像要滴出水来。
陈望先开口。
“都说说吧,各自调查的情况。”
生产副厂长清了清嗓子。
“我们排查了最近两个月的生产记录。”
“原料入厂检验,微生物指标都符合当时的标准——但那个标准,现在看来,可能定低了。”
“装罐前的清洗、烫漂工序,都是按规程操作的。”
“封口机的压力和温度记录,没有发现异常波动。”
“杀菌槽……”他顿了顿,“我们重新校准了温度传感器,发现有三个点的温度比显示值低两度左右。”
“虽然还在工艺允许的波动范围内,但结合原料可能带菌量偏高的情况……”
他没说完。
意思已经明白了。
质检部马大姐接着汇报。
“我们对问题样品做了更详细的检测。”
“胀罐的主要是产气菌——酵母和某些产气芽孢杆菌。”
“风味变质但没有胀罐的,主要是产酸菌——乳酸菌、醋酸菌。”
“这些菌的耐热性,都比我们工艺设计时参考的标准菌种要强。”
她拿出几张图表。
“这是不同温度下,这些菌的致死时间曲线。”
“要达到商业无菌,以我们现有工艺的温度,需要延长杀菌时间至少一倍。”
“但那样的话……”她看向周师傅。
周师傅接话。
“但那样的话,水果就煮烂了。”
“口感、质地、风味,全毁了。”
老爷子声音很沉。
“我做罐头几十年,从公社小作坊做到现在。”
“水浴杀菌这道工序,从来都是这么做的。”
“温度高了,时间长了,东西就不好吃了。”
“温度低了,时间短了,就容易坏。”
“这是个死结。”
他拿起一瓶问题罐头,拧开盖子。
那股酸败味更浓了。
“想要好吃,就不能煮太久。”
“想要安全,就必须煮透。”
“以前解决这个矛盾的办法是……”
他顿了顿。
“加防腐剂。”
“苯甲酸钠,山梨酸钾,亚硫酸盐。”
“按国家标准加,甚至稍微超一点,就能在口感和安全之间找到平衡。”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知道周师傅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北极光的理念,是“少添加”。
是“天然、健康”。
如果走回加大量防腐剂的老路,那“北厨”这个牌子,从一开始就歪了。
陈望看着周师傅。
“周师傅,除了加防腐剂,还有没有别的路?”
周师傅沉默了很久。
“有。”
“但很难。”
“要么,找到一种新的杀菌方式,能在不破坏口感的前提下彻底杀菌。”
“要么,在原料端就把所有微生物控制到极低的水平——但那意味着天价的成本和几乎不可能的品控。”
彼得洛维奇这时开口。
“新的杀菌方式,有。”
“高压杀菌,脉冲电场杀菌,辐照杀菌……”
“但设备昂贵,技术不成熟,国内……几乎没有。”
苏静小声补充。
“还有一种,是改变包装形式。”
“比如用软包装,杀菌时受热更均匀。”
“但咱们的产品定位是玻璃罐,那种‘家庭厨房’的感觉……”
她没说完。
玻璃罐的形象,已经定死了。
陈望一直没有插话。
他听着每个人的发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
脑子里,却想起了前世。
不是这一世的80年代。
是那个他车祸前生活的21世纪。
那时候,超市货架上的罐头琳琅满目。
水果罐头、肉类罐头、蔬菜罐头……
保质期动辄两三年,但吃起来,并没有浓重的防腐剂味道。
他记得自己偶尔会买些黄桃罐头、午餐肉罐头。
那些罐头的口感,虽然比不上新鲜食材,但绝对谈不上“煮烂了”。
它们是怎么做到的?
陈望努力回忆。
他想起有一次,去参观过一个食品厂的开放日。
虽然记忆模糊了,但有些画面还留着。
巨大的金属罐子,像锅炉一样。
罐头在里面不是静止的,是在转动的。
高温蒸汽,高压环境……
还有更早的记忆。
小时候在农村,奶奶会做“瓶装西红柿”。
把西红柿塞进洗净的玻璃瓶,盖上盖子,然后整瓶放进大锅里煮。
煮透了,趁热拧紧盖子。
那样做出来的西红柿,能放一冬天不坏。
那个方法……
陈望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他抬起头,看向在座的人。
“我有个想法。”
所有人都看向他。
陈望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笔。
“我们现在的方法,是先装罐,然后放进热水里煮。”
“热从外面往里面传。”
“外面的果肉煮过头了,里面的温度可能还不够。”
“尤其是大罐子,中心温度升温慢。”
他在白板上画了个示意图。
一个玻璃罐,外面是热水箭头,里面是温度梯度。
“如果我们换一种思路呢?”
他顿了顿。
“把装好料、加好汤、封好口的罐头——”
“不是放进热水里慢慢煮。”
“而是放进一个密闭的容器里。”
“然后,往这个容器里通入高温高压的蒸汽。”
“让整个罐子,里里外外,同时处于高温高压环境中。”
“罐子里的空气被排空,压力平衡。”
“热量能更快、更均匀地穿透。”
他一边说,一边画。
画了一个类似高压锅的容器,里面摆着罐头。
高温高压蒸汽从四面八方包围罐头。
“这种杀菌方式,温度可以更高——因为压力上去了,水的沸点也上去了。”
“时间可以更短——因为传热效率高。”
“而且,因为压力内外平衡,罐头不容易变形、爆裂。”
他放下笔。
转过身。
“这样杀菌出来的罐头,中心温度也能达到杀菌要求。”
“而表层的果肉,因为受热时间短,质地和风味的损失会小很多。”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盯着白板上的示意图。
周师傅第一个反应过来。
“你这是……高压釜杀菌!”
“对。”陈望点头,“但和化工上的高压釜不一样,是专门为食品设计的。”
“罐头在杀菌过程中,最好还能转动。”
“这样受热更均匀。”
苏静眼睛睁大了。
“回转式杀菌釜!我资料里看到过!”
“但那是国外……”
“国外有,我们就能有。”陈望打断她。
彼得洛维奇已经凑到白板前,仔细看着示意图。
“原理,对!”
“苏联,军工厂,有类似设备。”
“但民用……很少。”
他转头看向陈望。
“陈,你怎么想到的?”
陈望笑了笑。
“以前听老人说过土办法——瓶装西红柿,整瓶煮。”
“后来看国外资料,零零碎碎有些印象。”
“今天大家一讨论,就把这些碎片拼起来了。”
他没说前世的事。
那个秘密,只能永远藏在心里。
周师傅也站了起来,走到白板前。
他盯着那个示意图,眉头紧锁。
“整瓶煮……整瓶煮……”
“对啊!”
老爷子突然一拍大腿。
“咱们以前做瓶装酱菜,也是这么干的!”
“装瓶,封口,上笼蒸!”
“蒸透了,趁热拧紧,倒扣放凉,形成真空!”
“那个方法,确实比水浴杀菌彻底!”
他看向陈望,眼神里有了光。
“但那是小批量,家里做做。”
“要工业化生产,需要专门的设备。”
“蒸汽压力、温度控制、罐头装载方式、旋转机构……”
“这些都是难题。”
陈望点头。
“所以,我们需要攻关。”
他看向周师傅、彼得洛维奇、苏静。
“三位,这个任务,交给你们。”
“成立一个技术攻关小组,周师傅牵头,彼得洛维奇负责设备改造思路,苏静负责资料搜集和实验设计。”
“目标很简单:设计一套适合我们‘北厨’罐头的‘回转式高压蒸汽杀菌系统’。”
“预算不限。”
“时间……”他顿了顿,“三个月。”
“三个月内,我要看到可行的方案和试验样机。”
周师傅深吸一口气。
“这个任务,我接了。”
“但三个月……很紧。”
彼得洛维奇已经拿出本子开始画草图。
“苏联,有旧设备,可以改造。”
“我去联系。”
苏静快速记录着。
“我立刻整理所有能找到的国内外资料。”
“同时设计对比试验,验证这个思路的理论可行性。”
陈望看着三人,点了点头。
“好。”
“从现在开始,这个项目,代号‘凤凰’。”
“寓意很明白——我们的罐头工艺,要浴火重生。”
他转向生产副厂长和马大姐。
“现有生产线,继续停产整顿。”
“但不要对外说技术问题。”
“就说‘设备升级,工艺优化’。”
“召回的产品,按之前的方案处理。”
“所有费用,集团承担。”
“明白!”
会议结束。
众人离开时,脚步明显轻快了些。
虽然前路依然艰难,但至少有了方向。
陈望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
他没有回办公室。
而是走到车间外面的空地,点了支烟。
夕阳西下,天边一片火烧云。
红得耀眼。
像火,像血。
也像重生前的涅盘。
他想起前世那些超市货架上的罐头。
那些看似普通的产品背后,是多少代食品工程师的努力。
是多少次工艺迭代的结果。
现在,他要在这个80年代,走完那条路。
用三个月时间。
用他的记忆,用团队的力量。
用这个时代特有的闯劲和韧性。
烟抽完了。
陈望把烟头按灭,扔进垃圾桶。
转身,走回办公楼。
背影挺直。
脚步坚定。
他知道,从今天起,“北厨”罐头的命运,将走向另一条路。
一条更艰难,但也更广阔的路。
而这条路的第一块基石,已经在他心里,埋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