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富贵的家就在厂区后面的家属院里。
三号楼,二层,靠东头。
这是当年建厂时第一批盖起来的红砖楼,墙皮有些地方已经斑驳了。
晚上七点半,天刚擦黑。
屋里亮着四十瓦的白炽灯泡,光线昏黄。
圆桌已经支开了,上面摆着几个搪瓷盘子。
一盘花生米,一盘猪头肉拌黄瓜,一盘切开的红肠,还有一盘子炒鸡蛋。
都是下酒的硬菜。
钱富贵拎着暖壶,正往几个玻璃杯里倒散装白酒。
酒是本地小烧坊打的,六十五度,味儿冲。
屋里已经坐了四个人。
运输队的老刘,五十出头,脸膛黑红,手指关节粗大。
他是跟张大山最早跑车的那批人,现在管着三个车队的调度。
采购部的老王,瘦高个,戴着副掉了漆的眼镜。
他是钱富贵的远房表弟,当年跟着收山货起家。
质检科的马大姐,四十七八岁,说话嗓门大。
她是建厂那年从别的国营厂调过来的老师傅。
还有销售部的老周,孙卫东手下的老人,负责省城西片的渠道。
“老钱,别忙活了。”
老刘搓了搓手,拿起筷子夹了颗花生米。
“人齐了就开整吧,这肚子里没食,喝不下去。”
钱富贵把最后一个杯子倒满,放下暖壶,在自己位置上坐下。
他先端起酒杯。
“哥几个,姐几个,今天没外人。”
“就是咱这些跟着厂子从北大荒、从三道沟一步步走过来的老兄弟老姐妹,聚聚。”
“我先提一个。”
几个人都端起杯子。
玻璃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高度白酒下肚,一股热流从喉咙烧到胃里。
马大姐呛得咳嗽了两声,赶紧夹了块黄瓜压压。
“这酒够劲。”老刘咂咂嘴。
钱富贵放下杯子,拿起筷子,却没夹菜。
他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得又沉又长。
屋里安静下来。
“怎么了老钱?”老王推了推眼镜,“今天这聚会,怕不是光喝酒吧?”
钱富贵抬起眼皮,扫了一圈在座的人。
“哥几个,最近日子,不好过吧?”
这句话像根针,扎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老刘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好过?好过个屁!”
“我管着三个车队,三十六台车,一百多号司机装卸工。”
“以前怎么跑?张大脑袋……大山一句话,哪儿有货往哪儿跑,油钱实报实销,司机出车有补助,大家伙儿干劲足。”
“现在呢?”
他掰着手指头数。
“每台车要填行车日志,每天跑的公里数、载重量、空驶率,都得记。”
“油钱按公里数定额,超了扣车队的奖金。”
“司机补助也跟运量挂钩,跑得少拿得少。”
“那些老司机,跟我闹多少回了?说这规矩是捆手脚!”
老王接过话头。
“我们采购部也一样。”
“以前进原料,我跟老关系打个电话,价格差不多就定了。”
“现在呢?每批原料要三家比价,要写采购申请,要附上样品检测报告。”
“财务那边卡得死,价格超了市场均价百分之五,就得写说明。”
“我那点关系,全用不上了。”
马大姐把杯子往桌上一顿。
“你们那算好的!”
“我们质检科,现在更憋屈。”
“以前我看一眼,摸一下,闻一闻,就知道这批货行不行。”
“现在非得按那本厚厚的质量标准来,一条条对。”
“什么水分含量、微生物指标、添加剂限量……我认得字都不够用!”
“厂里招来的那些小年轻,拿着仪器测,说我经验主义。”
“我干了三十年食品检验,还不如他们那几个铁疙瘩?”
老周一直没说话,这时也开口了,声音闷闷的。
“孙总……卫东那边,压力也大。”
“新的绩效考核,销售任务分解到每个人头。”
“完不成,奖金扣一半。”
“连续三个月垫底,调岗。”
“我手底下几个老业务,跑渠道靠的是喝酒、讲交情,现在非要他们填什么客户拜访表、市场分析报告。”
“他们哪儿会写那些?”
钱富贵听着,慢慢点头。
他又给每人杯子里添了酒。
“这些规矩,谁定的?”
“沈墨。”老刘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那个戴眼镜的,从国外回来的。”
“一来就指手画脚。”
老王压低声音。
“我听说,他一个月工资顶咱们半年。”
“陈总……望哥这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
马大姐摇头。
“也不能这么说,沈总有些想法是对的。”
“但太急,太不接地气。”
“咱们厂是从土坷垃里长出来的,不是他们那种洋楼里画图纸画出来的。”
老周喝了口酒。
“卫东私下里也抱怨,说现在申请点市场费用,流程走三天。”
“等批下来,黄花菜都凉了。”
“但卫东不敢明说,他是跟着望哥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得顾大局。”
钱富贵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身子往前倾了倾。
“顾大局,咱们谁不想顾大局?”
“厂子是咱们一点点干起来的,谁愿意看它垮?”
“但现在的搞法,是在寒老兄弟们的心!”
他声音提高了些。
“就说上个月的绩效榜,贴在大门口,红纸黑字。”
“我管的后勤部,垫底。”
“为什么?因为采购成本超了百分之三,因为仓库盘点误差率高了零点五。”
“这些数字能说明什么?”
“我老钱这些年,给厂里省的钱、解决的麻烦,这些数字能体现吗?”
老刘重重拍了下桌子。
“就是!”
“我们车队上个月空驶率是高,但那是因为往大兴安岭新开的网点送第一批货,路不熟,跑岔了。”
“这能怪我们?”
“按新规矩,整个车队的奖金扣了三成。”
“司机们现在怨声载道,说干得多错得多,不如混日子。”
老王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
“老钱,你今天叫我们来,不只是倒苦水吧?”
“有什么想法,直说。”
钱富贵看着屋里这几张熟悉的脸。
这些人都是一起苦过来的。
在北大荒零下三十度的夜里守过仓库。
在颠簸的土路上押过车。
在公社干部的刁难下赔过笑脸。
现在厂子大了,他们却感觉要被抛下了。
“我想找望哥谈谈。”
钱富贵缓缓说。
“不是一个人去,是咱们这些老人,一起去。”
“把咱们的难处,咱们的委屈,咱们看到的隐患,好好跟望哥说一说。”
马大姐有些犹豫。
“这……合适吗?感觉像逼宫。”
“不是逼宫。”钱富贵摇头,“是进谏。”
“咱们是为了厂子好。”
“望哥是明白人,他能听懂。”
老刘皱眉。
“但沈墨是望哥请来的,现在正得信任。”
“咱们去说沈墨的不是,望哥会不会觉得咱们在拆台?”
钱富贵沉默了一会儿。
他又倒了圈酒。
“我最近常想起在北大荒的时候。”
“那年冬天,狼群围了知青点。”
“望哥带着咱们,用土枪、用火把、用命顶住了。”
“那时候,没有绩效考核,没有预算制度。”
“但每个人都拼死命,为什么?”
“因为知道,背后是自家兄弟,退了,大家都得死。”
他抬起头,眼睛有些发红。
“现在厂子大了,规矩多了,这是好事。”
“但不能让规矩,冷了兄弟的心。”
“咱们这些老人,或许跟不上那些新名词、新表格。”
“但咱们对厂子的感情,对望哥的忠心,不比任何人少。”
“咱们的经验,是摔跟头摔出来的,是用真金白银换来的。”
“这些,不能就这么扔了。”
老王重新戴上眼镜。
“老钱,你说得对。”
“但我担心,望哥现在眼里看的,是全省、全国,甚至全世界。”
“咱们这些老家伙的委屈,在他那儿,可能……不算大事。”
这话说得直白。
屋里又静下来。
只能听见外面隐约传来的,厂区机器运转的嗡嗡声。
那是罐头车间在加班。
“所以咱们得一起去。”
钱富贵一字一顿。
“一个人说话,是抱怨。”
“一群人说话,就是民意。”
“望哥重情义,这个咱们都知道。”
“他不会不管老兄弟。”
老周迟疑着开口。
“要不要……先跟张大山、孙卫东他们通通气?”
“他们也是老人,说话更有分量。”
钱富贵摇头。
“大山跟望哥是过命的交情,但他现在管着整个运输,是新制度的执行者之一。”
“卫东更不用说,他是封疆大吏,得顾全大局。”
“他们夹在中间,难做人。”
“咱们这些人,职位不高,但都在关键岗位。”
“咱们说的话,能反映基层的真实情况。”
马大姐想了想。
“那什么时候去?”
“总得有个由头。”
钱富贵早有打算。
“下周一,望哥从省城开会回来。”
“我打听好了,他下午在办公室。”
“咱们就那个点去,不吵不闹,就是汇报工作,反映困难。”
老刘端起酒杯。
“行,我跟你去。”
“大不了,这个车队队长我不干了,回去开车。”
“但不能让兄弟们寒了心。”
老王也举起杯子。
“采购这摊子,现在越来越难干。”
“我也去。”
马大姐和老周对视一眼,都点了头。
五个玻璃杯又碰在一起。
这次没人说话。
酒喝得有点闷。
花生米见了底,猪头肉也剩得不多了。
钱富贵起身,从柜子里又拿出一瓶没开封的酒。
“再来点?”
“不了。”老刘摆摆手,“明天还得早起,车队要往长春发一批‘冰岚’。”
“现在装车都得点数、签单,麻烦。”
老王也站起来。
“我得回去了,孩子明天考试。”
马大姐和老周跟着起身。
钱富贵送他们到门口。
楼道里灯光昏暗。
几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老钱。”老王在楼梯口回头,“咱们这么做,真能成吗?”
钱富贵站在门框的阴影里。
“成不成,都得试试。”
“不能让厂子,变成咱们不认识的样子。”
送走所有人,钱富贵关上门。
回到桌边,看着杯盘狼藉。
他点了根烟。
烟雾在昏黄的灯光下慢慢升腾。
妻子从里屋出来,开始收拾桌子。
“少喝点。”她轻声说。
“嗯。”钱富贵应了一声。
“你们刚才说的,我都听见了。”妻子擦着桌子,“真要去找陈厂长?”
“得去。”
“不怕得罪人?”
钱富贵弹了弹烟灰。
“不得罪人,就得罪自己的良心。”
“厂子能到今天,是靠大家拼命干出来的。”
“不是靠表格填出来的。”
妻子叹了口气。
“你呀,就是太直。”
“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知道。”钱富贵把烟按灭,“就是因为不一样了,才得更小心。”
“咱们这些老人,要是现在不说话,以后就更没机会说了。”
窗外,家属院的灯光一盏盏熄灭。
厂区那边的机器声,还在持续响着。
那是新投产的“北厨”罐头生产线,二十四小时不停。
钱富贵站在窗前,看着远处厂房的轮廓。
那些厂房,有些是他亲手参与盖起来的。
砖瓦怎么垒,管道怎么走,他都记得。
现在厂子里多了很多新面孔。
大学生,技术员,穿西装打领带的。
他们说话带着术语,走路带着风。
钱富贵不讨厌他们。
厂子需要新鲜血液。
但他总觉得,有些东西,正在慢慢流失。
那些在冰天雪地里互相扶持的义气。
那些为一分钱成本较真半天的拧劲儿。
那些把厂子当成自己家一样守护的心。
这些东西,能用绩效考核打分吗?
能写在预算报表里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心里憋得慌。
像有什么东西堵着。
妻子收拾完,端了杯热水过来。
“早点睡吧。”
“嗯。”
钱富贵接过水杯,温度透过玻璃传到掌心。
“你说,”他忽然问,“望哥会不会觉得,咱们这些老人,跟不上趟了?”
妻子在他旁边坐下。
“陈厂长不是那种人。”
“但他肩上的担子重,看的事情多。”
“有些话,你得好好说,别冲。”
钱富贵点头。
“我懂。”
夜深了。
钱富贵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他在脑子里一遍遍演练,下周一见到陈望,该怎么开口。
从哪儿说起?
说绩效制度太死板?
说预算卡得太紧?
说老员工适应不了?
还是说,他担心厂子这么搞下去,会丢了根?
想来想去,都没想出个完美的说法。
最后他索性不想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
反正,该说的话,得说。
这是他对厂子的责任。
也是对那些跟着他干了这么多年的老兄弟的责任。
窗外传来火车汽笛声。
那是往苏联发货的专列,夜里发车。
厂子的生意,越做越远了。
钱富贵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梦里,他好像又回到了北大荒。
风雪漫天,狼嚎阵阵。
陈望站在最前面,手里举着火把。
火光映着他的脸,年轻,坚定。
“兄弟们,顶住!”
“退了,就是死路一条!”
所有人都在喊。
那喊声,穿透风雪,穿透岁月。
一直传到今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