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的挂钟指向晚上八点。
白炽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光线照在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层细密的油光。
陈望放下手里的茶杯,陶瓷杯底碰在木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86年了。”
他声音不高,却让会议室里最后一点窃窃私语彻底消失。
“三中全会开完七年,改革开放第八个年头。城里年轻人穿起了喇叭裤,拎着录音机跳迪斯科。百货大楼的柜台,开始出现进口电子表和折叠伞。”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可咱们的‘北极光’汽水,在年轻人眼里,还是父辈饭桌上的老面孔。这个局面不打破,北极光永远走不出东北,永远成不了真正的民族品牌。”
孙卫东吊着绷带的胳膊动了动,想开口,被陈望抬手制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电影院、录像厅、文化宫、舞厅。这些地方,年轻人确实扎堆。”
陈望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张巨大的中国地图前。
“但咱们要做的,不是简单地把货铺进去。是要让‘冰岚’这个牌子,和‘时髦’、‘新潮’、‘有面子’这些词挂上钩。”
他转过身。
“卫东,你先说说,具体打算怎么铺。”
孙卫东清了清嗓子,从面前的文件袋里抽出几张手写的计划纸。
“望哥,沈总,我是这么想的。”
“第一,电影院阵地。现在各省市的电影院,正片前都有五分钟的幻灯片广告时间。咱们可以找电影院合作,投放‘冰岚’的幻灯广告。一张片子停留十五秒,循环播放。画面就按c方案那个雪山简笔画,配的字要响亮——我想了几个:‘冰岚,新一代的选择!’‘解渴,更解乏!’”
他顿了顿。
“成本我问过了。省城大电影院,一个月五百块。地级市三百,县城一百五。如果签半年合同,还能打八折。”
李秀兰立刻低头在账本上记下一串数字。
“第二,录像厅渠道。现在城里录像厅遍地开花,一块钱能看三场。年轻人,尤其是待业青年和工人,晚上都爱扎那儿。咱们可以跟录像厅老板谈合作——每卖出一瓶‘冰岚’,给他返利五分钱。再免费提供一批印着‘冰岚’logo的塑料扇子,夏天放电影时用。”
张大山插话:“这个法子好。录像厅人多,闷热,卖冰镇饮料正合适。”
“第三,文化宫和体育馆。”孙卫东继续道,“周末文化宫有交谊舞会,一张票两毛钱。咱们可以赞助音响设备或者茶水,换一个‘冰岚特供饮品’的挂牌。体育馆有篮球赛、乒乓球赛的时候,咱们组织人拉横幅,现场摆摊卖冰镇‘冰岚’。”
“第四,校园渗透。”孙卫东的声音压低了些,“现在大学和中学管得还严,不能直接进去卖。但我们可以通过学生会。我打听过了,省城几所大学的学生会,经常组织诗歌朗诵、歌咏比赛。咱们可以赞助奖品——一等奖一箱‘冰岚’,二等奖半箱,三等奖十瓶。花钱不多,但能让学生记住咱们牌子。”
沈墨推了推眼镜,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同时提问:“高校这块,有没有政策风险?”
“以‘支持学生文体活动’的名义,问题不大。”孙卫东显然做过功课,“不走商业广告,走赞助公益活动的路子。我还打算印一批带‘冰岚’logo的笔记本和钢笔,成本价供给学校小卖部,让学生能用得起。”
陈望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第五,百货大楼和供销社升级。”孙卫东翻到下一页,“现在的柜台,饮料都是堆着卖。咱们要做陈列——设计一个专门的‘冰岚展示架’,三层,能摆二十瓶。放在柜台最显眼的位置。再培训售货员,让他们主动推荐:‘新来的冰岚茶饮料,年轻人最爱喝’。”
“第六,媒体宣传。”孙卫东放下计划纸,“省报的生活版,一周能上一次软文,介绍‘新型茶饮料的健康理念’。市广播电台的‘听众点歌台’节目,可以冠名赞助,每小时播一次‘冰岚点歌时间’。还有——”
他看向陈望。
“我建议,拍一部十五秒的电视广告。”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此时电视广告,还是奢侈品。上一次电视广告咋了不少钱,省电视台黄金时段三十秒广告,一个月要价上万。
陈望没有立刻表态,看向沈墨:“沈总,你的意见?”
沈墨合上笔记本,有条不紊地分析。
“孙总的方案,总体符合当前市场实际,可执行性强。分点意见。”
“第一,电影院幻灯广告,建议先从省城和三个重点地级市试点,监测效果后再铺开。”
“第二,录像厅返利模式,要注意控制成本。建议设定返利上限,避免被少数人套利。”
“第三,校园渗透,我建议增加‘冰岚杯校园征文比赛’的形式。作文题目可以叫《我眼中的新时代》,获奖文章在省报学生版刊登。这样文化气息更浓,政策风险更低,传播效果更好。”
“第四,百货大楼陈列架,设计要请专业美工,不能土气。建议参考上海、广州那边的新式柜台设计。”
“第五,关于电视广告——”
沈墨顿了顿。
“我建议拍,但不要上省台黄金时段。成本太高,且目前的电视覆盖率有限。我们可以拍一部制作精良的十五秒广告,然后制成录像带,免费提供给各大城市的录像厅,在正片前播放。这样成本可控,目标受众精准。”
陈望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这个思路很巧妙。现在录像厅正火,年轻人聚集,广告效果可能比电视更好。
“周师傅,彼得洛维奇。”陈望转向技术核心,“产品本身,有没有问题?”
周师傅搓了搓手,从脚边拿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取出三个玻璃瓶。
正是“冰岚”c方案的样品瓶。
瓶身线条简洁,通体透明。标签大面积留白,只有右侧印着淡淡的、水墨风格的雪山剪影,“冰岚”两个行楷字竖排在一旁,下面是稍小字体的“原淬绿茶”。
“瓶子是玻璃厂连夜赶制的样品。”周师傅把瓶子推到桌子中央,“工艺上,大面积淡色雪山图案的印刷,确实容易蹭花。我和老彼得商量了,有两个方案。”
彼得洛维奇用生硬的中文接话:“方案一,改进油墨。加耐磨材料,成本高百分之十。方案二,改变工艺。用……丝网印刷!颜色更牢,质感特别。”
他用手比划着。
“丝网印,标签有厚度,手指能摸到。像……浮雕。年轻人,会喜欢。”
陈望拿起一个瓶子,对着灯光仔细看。
透明的玻璃,淡雅的图案,简洁的文字。
满货架都是大红大绿、恨不得把产品信息全印上的饮料瓶里,这个设计确实独树一帜。
“质感很重要。”陈望放下瓶子,“就按丝网印刷的方案做。成本高一点可以接受,我们要做的是让人一眼就觉得‘这东西不一样’。”
他看向周师傅。
“口感呢?”
周师傅又从布包里取出几个小玻璃杯,里面是深浅不一的茶汤。
“这是调整后的第四版。按您说的,保留了北方炒青的‘烟火气’,但入口更顺,回甘更明显。”
他给每人倒了一小杯。
陈望端起杯子,先闻了闻。
一股清晰的、带着微微焦香的茶气扑鼻而来,不似南方绿茶的清香,更像北方老茶客熟悉的那种“杀青到位”的醇厚。
喝一口。
初入口是清冽的茶味,带着恰到好处的微苦。紧接着,那股独特的炒青香气在口腔里散开。咽下去后,舌尖上泛起清晰的、持久的甘甜。
“就是这个。”陈望放下杯子,“要有辨识度。喝一口就知道,这是北方的茶。”
他又尝了青柠和蜜桃口味。
果味调和得很克制,没有掩盖茶的本味,只是增添了清新的果香。
“可以了。”陈望拍板,“口感定型。周师傅,这两天就把最终配方定下来,准备量产。”
“灌装线改造呢?”他看向彼得洛维奇。
彼得洛维奇掏出一个画满草图的笔记本。
“茶饮料,有细小茶叶颗粒。现有汽水灌装线,过滤网要改细。密封压盖,压力也要调整,防止氧化。还有——”
他指着草图上的一个部件。
“我想加一个‘瞬时高温处理’环节。灌装前,茶汤经过高温管道,三秒钟,杀菌,同时锁住香气。这个改造,需要一周时间。”
“时间来得及。”陈望计算着,“产品定型、包装生产、灌装线改造、市场预热,全面铺开至少需要一个月。沈墨,你牵头制定详细时间表。”
“明白。”
陈望重新坐回主位,目光扫过全场。
“这次‘冰岚’上市,是北极光成立以来,最大的一次战略行动。我们要用一款产品,扭转一个品牌的形象。这不只是销售战,更是心理战。”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
“对手一定会反扑。价格战、渠道封锁、舆论抹黑,都有可能。所以我们要快,要准,要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把‘冰岚’和‘年轻时尚’这个标签,牢牢钉进消费者心里。”
“各就各位吧。”
会议结束,众人收拾文件,陆续离开。
会议室里只剩下陈望和沈墨。
窗外的哈市已经彻底黑透,只有零星的灯光。
“沈总,你觉得胜算有多大?”陈望忽然问。
沈墨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依旧。
“从市场分析看,‘冰岚’的产品差异化明显,定位清晰。如果执行到位,在年轻市场撕开一道口子的概率,超过六成。”
“但问题在于,对手不会给我们从容布局的时间。”沈墨走到地图前,“可口可乐在华东、华南的基础远比我们深厚。他们如果察觉‘冰岚’的威胁,很可能采取两套策略。”
“哪两套?”
“第一,短期,在‘冰岚’主攻的城市,发起促销战。买一赠一,甚至买一瓶可乐送小礼品,直接挤压我们的利润空间。”
“第二,长期,加速他们自己的茶饮料研发。国际巨头的研发实力不容小觑,如果他们推出类似产品,配合强大的渠道和广告,对我们会是致命打击。”
陈望点点头。
这些他都有预料。
“所以我们唯一的优势,就是时间差。”陈望站起身,也走到地图前,“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完成第一轮市场占领。让‘冰岚’先成为年轻人心中‘茶饮料’的代名词。”
他手指划过地图上的几个城市。
“省城、长春、沈阳、大连、天津。这五个城市,是‘冰岚’的第一战场。集中所有资源,一个月内,我要在这五个城市,看到‘冰岚’的海报贴进电影院,瓶子摆上柜台,广告在录像厅里播放。”
“明白。”沈墨记下。
“还有件事。”陈望转身,“你通过虹港的林保生,打听一下国际饮料市场的最新动向。尤其是日本。当前日本,消费潮流领先我们很多。看看他们现在流行什么,有什么我们可以借鉴的。”
“已经在做了。”沈墨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这是林先生上周传真过来的资料。日本市场,天然、健康的概念开始兴起。无糖茶饮料、果蔬汁,增长很快。”
陈望接过文件,快速浏览。
纸上全是日文,但配有简单的中文注释和图片。
“这些信息很有用。”陈望若有所思,“‘冰岚’主打天然茶饮,这个方向是对的。下一步,我们可以考虑开发纯果汁系列,或者功能型饮品。”
他把文件还给沈墨。
“市场在变,消费者在变。我们要做的,不是跟在别人后面追,而是提前看到变化,提前布局。”
沈墨认真点头。
这个理念,和他接受过的现代商业教育不谋而合。
“对了。”陈望忽然想起什么,“拍广告的事,你亲自盯一下。请省电视台最好的摄像师,去大兴安岭取景。画面要美,要壮阔,要突出‘北境天然’的概念。广告词……”
他想了想。
“就用这句:‘冰岚,来自北方的清醒。’”
沈墨在笔记本上记下。
“还有,广告里要有年轻人。不是模特那种,是真实的、有活力的年轻人。打球的学生,骑自行车的工人,看电影的情侣。要让观众觉得,喝‘冰岚’的,就是他们身边的人。”
“明白。”
两人又聊了些细节,直到墙上挂钟指向十点。
沈墨离开后,陈望一个人站在会议室里。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初春的夜风带着寒意灌进来,吹散了屋里残留的烟味。
楼下厂区里,还有几个车间亮着灯。那是玻璃瓶厂在赶制“冰岚”的样品瓶。
远处铁路线上,传来火车汽笛的长鸣。
86年的中国,正处在变革的前夜。
计划经济体制尚未完全退场,市场经济浪潮已拍岸而来。
国营商场柜台里的商品开始丰富,个体户的招牌挂满大街小巷。
年轻人穿着从广州贩来的时髦衣衫,用录音机播放着邓丽君和崔健。
这是一个充满躁动、渴望和无限可能的年代。
陈望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冰岚”这一仗,将决定北极光未来十年的命运。
赢了,北极光就能从东北一隅的地方品牌,跃升为全国性的、有影响力的饮料企业。
输了,可能就永远被困在“地方老品牌”的标签里,逐渐被时代淘汰。
没有退路。
只能前进。
他关上窗户,整理好桌上的文件,关掉会议室的灯。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
经过财务室时,门缝里还透出灯光。
陈望推开门。
李秀兰还在伏案工作,算盘珠子的噼啪声清脆而规律。
她面前摊着账本,旁边堆着厚厚一叠票据。
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睛很亮。
“还没走?”陈望走过去。
“把‘冰岚’的预算再核算一遍。”李秀兰揉了揉太阳穴,“沈总的方案很细,但有些开支还能再压一压。电影院广告的折扣,我可以再去找院线谈。印刷宣传画的数量,也能再优化。”
陈望在她对面坐下。
“别太累。钱要省,但该花的还得花。”
“我知道。”李秀兰笑了笑,“就是想着,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咱们从北大荒走出来,一路不容易。现在摊子大了,更不能大意。”
她合上账本。
“对了,小北今天问我,爸爸是不是又要忙了。我说是啊,爸爸要打一场大仗。”
陈望心里微微一暖。
儿子陈定北今年六岁,已经懂事了。
“等这阵子忙完,带他去动物园。”陈望说。
“他肯定高兴。”李秀兰收拾好东西,站起身,“走吧,回家。”
两人并肩走出办公楼。
厂区里很安静,只有门卫室还亮着灯。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松花江的湿润气息。
“秀兰。”陈望忽然开口。
“嗯?”
“你觉得,咱们能赢吗?”
李秀兰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
月光照在她脸上,清晰而温柔。
“记得在北大荒,你带大家跟狼群对峙那次吗?”
陈望点头。
怎么可能忘。那是他穿越后,第一次直面生死。
“那时候,大家都觉得完了。知青点那几杆破枪,根本挡不住狼群。”李秀兰轻声说,“但你站出来了。你说,不能退,退了就是死路一条。”
她顿了顿。
“现在也一样。咱们没有退路。所以,只能赢。”
陈望握住了她的手。
掌心温热,有力。
是啊,没有退路。
从穿越那天起,就没有退路了。
要么在这个时代闯出一片天,要么被时代的浪潮吞没。
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前方,86年的哈尔滨,正在沉睡。
而一场关于饮料市场、关于品牌命运、关于时代脉搏的战争,即将在这座北方的城市,拉开序幕。
陈望抬起头,望向夜空。
繁星点点,银河隐约可见。
明天,会是个晴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