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的哈尔滨,秋意已浓,凛冽的江风提前送来了冬的信笺。
俄式建筑在暮色中沉默矗立,像一个个饱经风霜的巨人,俯瞰着街道上叮当作响、载满疲惫归人的有轨电车。
松花江畔那家有着穹顶和彩色玻璃的老字号饭店包间里,却是另一番温暖景象。
水晶吊灯折射出柔和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食物香气与高级烟草、茅台酒混合的独特气味。
“王省长,赵市长,这杯我敬您二位!”
陈望端起那小巧的白瓷酒杯,里面清澈的酒液微微晃动。
他今日穿着一身量身定制的深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少了几分北疆的风尘,多了几分大商人的气度,但眉眼间的锐利依旧。
“感谢领导百忙之中莅临指导!我们北疆通航,别的不敢说,就有一股子敢闯敢干的劲儿!一定不辜负领导期望,为咱们黑省的经济,蹚出一条‘空中丝绸之路’来!”
他声音洪亮,带着恰到好处的激情与恭敬。
主位上的王副省长,年约五十,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稳而深邃。
他并未多言,只是唇角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举杯微微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即将赴任哈市的赵副市长则要活络许多,他笑着与陈望碰杯,发出清脆的响声
:“陈总太谦虚了!您这哪里是蹚路,分明是要架起一座金桥啊!‘东方港’的构想,格局宏大,魄力惊人,我今天真是受益匪浅!”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安静坐在陈望身侧的李秀兰,带着一丝欣赏。
李秀兰今日特意打扮过,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蓝色羊绒连衣裙,外罩米色开衫,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利落的发髻,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
她几乎没有主动发言,只在陈望谈到具体数据或财务规划时,才会适时地轻声补充几句,声音不高,却每个数字都精准无误,逻辑清晰。
当服务员端上油腻的锅包肉时,她会自然地转动桌面,将清爽的山野菜转到领导面前;当王省长茶杯将空,她会提前示意服务员续水。
她的存在,像一缕清风,柔和了陈望言辞间的锋芒,也像一块压舱石,让这场充满野心与试探的饭局,多了一份令人安心的沉稳。
酒是陈望特意带来的窖藏茅台,菜是饭店的招牌俄式大菜与本地特色。
推杯换盏间,关于政策边界、关于航线规划、关于未来可能遇到的阻力与机遇,都在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中被反复掂量与试探。
王副省长最后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终于给出了一个实质性的表态:
“陈望同志的思路,确实很有前瞻性。改革开放,就是要解放思想,大胆实践。
你们的报告,我会仔细看。有什么具体困难,可以让小赵跟进。”他口中的“小赵”,自然是指赵副市长。
这话如同一声发令枪,让陈望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知道,这扇门,算是推开了一条缝隙。
离开饭店,冰冷的江风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一振,也吹散了包厢内的燥热与酒气。
王省长的专车先行离去,赵副市长与陈望又握了握手,低声道:“陈总,放手干,哈市这边,我会尽力协调。”目光中充满了对政绩的期待。
“一定不让赵市长失望!”陈望用力回握。
回到那间充斥着消毒水味道和旧地毯霉味的省政府招待所套房,成功带来的短暂兴奋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一种置身于庞大官僚机器前的渺小与空寂感。
陈望反手关上房门,仿佛要将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
他粗暴地扯下那条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的领带,随手扔在略显破旧的绒布沙发上,然后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般陷进旁边的单人沙发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呻吟。
他闭上眼,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李秀兰默默地看着他。她没有先去整理自己,而是径直走进洗漱间,拧开水龙头,用热水仔细浸湿毛巾,拧干,然后走回来,轻轻递到陈望手边。
接着,她又转身从行李中拿出他惯用的那个印着“先进生产者”的搪瓷缸子,放入一撮他喜欢的、味道极浓的茉莉花茶梗,冲上滚烫的开水。
浓郁的茶香瞬间在房间里弥漫开来,试图驱散那恼人的霉味和酒精的气息。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安静得像一道影子,熟练得仿佛已经重复了千百个日夜。
陈望没有接毛巾,也没有睁眼。
他只是听着她轻盈而熟悉的脚步声,感受着她无声的关怀像温水一样包裹着自己紧绷的神经。
这些年,从北大荒的知青点到如今觥筹交错的省城饭店,这个女人一直如此。她记得他胃不好,总会提前备好胃药;记得他所有衣服的尺寸和喜好;
记得他每一笔或明或暗的账目往来,将它们打理得清清楚楚;
在他因为某个冒险决策而焦头烂额时,她默默处理好合作社所有的日常琐事,稳住大后方;
在他与瓦西里、安德烈周旋,身处险境时……他甚至不敢去细想,那些他无法联络的日夜,她是如何度过的,那份沉甸甸的担忧,被她藏在了哪里。
他一直都知道。知道她藏在账本缝隙里的关切,知道她在他晚归时永远亮着的那盏灯,知道她看他时,那双沉静眼眸深处无法完全掩饰的光。
但他一直用理智铸造高墙,用危险作为借口,将她牢牢地挡在墙外。他以为自己是在保护她,是在为她的安全负责。
可就在刚才,在饭店辉煌的灯火下,看着王省长和赵市长,看着那些隐藏在规则后面的巨大力量,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如果他真的在某一次冒险中倒下,这个被他一直“保护”着的女人,将一无所有。
没有名分,没有依靠,甚至可能因为他而受到牵连。他那自以为是的“保护”,是何等的自私和残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