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将吴秀英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墙壁上,拉得很长。
她指尖抚过那块百衲布上用血绣出的“马秀莲”三个字,正要收起,布面却传来一阵极细微的颤动,仿佛活物在掌心下苏醒。
她心里一动,从针线筐里取出那根祖传的银针,又从一个小瓷瓶里倒出几滴清液。
那是她按着祖母的法子,求来的童子泪,专用来通灵。
银针蘸上清液,她小心翼翼地点在布料的经纬之间。
针尖触布的瞬间,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它,竟自行在布面上游走起来,速度不快,却坚定无比。
一行比绣字更细小的血痕,在“代母契”三个字旁边缓缓生成:张桂兰,抱死婴三夜,未落泪。
吴秀英的心脏猛地一缩。
张桂兰,这个名字她从未听过,也从未绣过。
但这走针的痕迹,这引线的方式,分明是祖母亲传的“引魂针法”。
她脑中轰然响起田有福那沙哑的声音:“线能记名,因布纳百家气,针走亡者意。”她明白了,这不是她绣的,是这块百衲布,在借着她的针,吐出它吞下的另一个魂。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裁缝铺的门就被敲响了。
马秀莲抱着一个空荡荡的襁褓站在门口,眼神空洞,像个被抽走了魂的木偶。
她从襁褓里拿出一块几乎烂成絮的布片,递给吴秀英,声音嘶哑:“英子,把它缝进去,这是春花贴身的东西。”
吴秀英伸手接过,指尖立刻触到布角藏着一道硬硬的折痕。
她不动声色地将布片展开,一张被折叠得极小的泛黄纸条掉了出来。
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字,笔迹潦草而用力:“春花非我孙,井命难违。留此布,代我记她娘。”落款处空空如也,只有一个被岁月磨得模糊不清的半个指印。
吴秀英盯着那字迹,瞳孔微微收缩。
这笔锋,这力道,和她在091所档案室那几页残卷上看到的孙万财的笔迹,几乎一模一样。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纸条重新叠好,小心地夹进了烂布片的夹层里,然后用针线将它和百衲布缝在了一起。
她低声自语,像是在对那块布说,也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魂说:“你不愿留名,可你写的字,已经替你开口了。”
马秀莲走后没多久,刘青山带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匆匆赶来。
他手里提着一个箱子,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试管,管里是淡红色的血液样本。
“吴同志,我想请你帮个忙。”他面色凝重,指着那些试管,“我想验证一个猜想,关于情感媒介是否会影响记忆结晶。”
他请求吴秀英用那块刚刚缝合好的百衲布,轻轻擦拭其中一根试管的管口。
吴秀英照做了。
就在布料接触到玻璃的刹那,试管里原本均匀的液体竟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无数透明的晶粒凭空出现,并迅速聚集成一个微小的图案——一朵含苞待放的红莲,莲心处隐约能看到一个婴儿的轮廓。
“就是它!”刘青山失声惊呼,双手都在颤抖。
他猛地翻开随身的笔记本,指着上面的一行记录:“所有母亲死于腊月十六的患儿,血液中都出现了这种红莲结晶!”他抬起头,眼中是混杂着恐惧与狂喜的光芒,“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不是疫病遗传,根本不是!是未完成的分娩记忆,是母亲临死前最强烈的执念,在通过某种我们不知道的方式,代际传递!”他抓住吴秀英的手臂,语气恳切:“吴同志,请允许我把这块百衲布带走,带到九个村子去,让所有的母亲都来摸一摸它!”
吴秀英看着他,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百衲布。
她知道,这块布已经不再仅仅是她个人的作品,它成了一座桥,连接着生者与死者。
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当夜,她没有睡。
她点上三炷香,将林小满留下的那支旧发簪轻轻插入整块百衲布的中央。
她对着跳动的烛火低声祷告:“林小满,你用命成了碑,那我就来做针;你断了笔,我就来续线。”
香烟缭绕中,发簪周围的布面上,竟缓缓浮现出九个淡淡的光点,其方位和九井村的分布图别无二致。
吴秀英眼神一凝,拿起剪刀,沿着光点之间的脉络,毅然将百衲布裁成了九片。
她把其中一片交给等在门外的陈小栓。
“小栓,你走夜路不惊鬼,把这片‘代母契’送去后沟村,交给村长。”
陈小栓接过那片温热的布,小小的身子忽然僵住了。
他眼神发直,嘴里无意识地喃喃道:“张桂兰……她说……她抱着的孩子,眼睛一直睁着……”
吴秀英如遭雷击,浑身冰冷。
这件事,是她祖母的遗事,是只藏在她一个人心里的秘密,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送走小栓,吴秀英独自坐在铺子里,四周一片死寂。
突然,墙角的针线筐里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她走过去,拿起那个她做到一半的发绣绷子,只见绷子边缘的空白处,一根无人触碰的针线正在自行穿梭,绣出一个新的名字:周志国,播名至尽,音为灯芯。
字迹完成的刹那,窗外平地起风,吹得窗纸哗哗作响。
远处废弃广播站的方向,一点微弱的光芒,如风中残烛,忽明忽暗。
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那里,点燃最后一截记忆。
吴秀英没有起身去看。
她只是回到桌边,拿起那根引出“张桂兰”的银针,用力插进窗台下的一盆泥土里,仿佛在安抚着什么。
她低语:“你们写的,我都记着。”
同一时刻,在漆黑的后沟村,一个盲童的床头,那片刚送到的百衲布上,正缓缓渗出一道道淡红色的水痕,蜿蜒扭曲,如同无数道正在无声哭泣的针脚。
而在几十里外的杨家坪卫生所里,刘青山刚刚抵达,他打开电灯,将患儿的档案一份份在桌上铺开,准备开始通宵整理。
夜很静,静得让他心里有些发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