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秀英把笸箩往桌上一放时,第八块百衲布的边角还沾着晨露。
她捏起断线的红针,刚要穿引,却见布角那抹未干的墨迹突然洇开——原本歪扭的字像被谁攥着笔杆,一笔一画爬出二字,墨色深得要渗出血来。
针掉在木桌上。
她想起前日灯芯燃尽时,井台浮出的白莲笔杆上落着泪点;想起刘文远说过,记忆网络是张破网,漏的从来不是生死,是那些没被好好说出口的我记得。
是亡魂托的。她对着布角轻声道。
手指抚过马秀莲三个字,想起村东头王婶说过,马秀莲当年抱着李春花挨家挨户讨奶喝,雪地里走得脚都肿了,却把孩子裹得严严实实。
针线笸箩最底层的铜盒开了。
那是她收的百家线,每根线都缠着半枚铜钱,说是能镇魂。
她抽出最粗的那缕,咬断舌尖轻轻一舔——血珠渗出来,染红了白线。代母契得用血绣,她喃喃,就像当年马秀莲用奶水喂大春花。
针再次扎进布里时,窗外传来夜枭的啼叫。
马秀莲正蹲在灶前添柴,灶膛里的火映得她眼眶发青。
这是第七夜了,她总在半梦半醒间听见襁褓啼哭,伸手去摸,怀里只有冰凉的粗布。
春花...她对着灶火呢喃,手无意识地抚过胸口——那里还留着当年喂奶时被孩子咬出的牙印。
突然,啼哭声响得真切,她猛地站起来,撞翻了菜筐。
茄子滚到门槛外,她却顾不上捡,踩着露水草往记归井跑。
井台的青石板还带着潮气。
马秀莲跪下,指甲抠进石缝里:春花!
我知道你是井眼,可我喂过你奶,给你暖过被窝,雷雨天用身子护着你——你不能当我不存在!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夜色里撞得支离破碎。
井底腾起白雾。
李春花的身影从雾里浮出来,这次她的眼睛不是空洞的,像清晨刚被雨水洗过的山涧。我没忘。小女孩的声音轻得像片叶子,井眼记得所有温度,你抱我的时候,比我亲娘还暖。
一声。
陈小栓的灯盏落在地上。
他循着声音摸过来,炭笔还攥在手里——那是白天吴秀英塞给他的,说灯信传完了,该传名字。
他蹲下身,把炭笔轻轻插进井边的土里:我娘说,名字种在土里,就不会被风刮走。
井底传来轻响。
一只褪色的襁褓浮上来,布面绣着的二字已经磨得发白,却在月光下泛着淡粉,像婴儿的脸。
吴秀英不知何时站在井边,手里捧着刚绣了一半的百衲布。
她蹲下来,用布裹住襁褓:不是所有孩子都能被记生辰,她抬头看向马秀莲,但所有母亲都该被记名字。
她展开代母契,血绣的马秀莲三个字在月光下发亮:代育井眼,情真不伪,名入百衲。
马秀莲扑过来,把襁褓紧紧搂在怀里。
她的眼泪滴在布上,洇开一片水痕,正好盖住的字最后一笔。我就知道...她抽噎着,我就知道你没忘。
远处传来脚步声。
刘青山举着油灯跑过来,白大褂下摆沾着草屑。
他看见马秀莲怀里的空襁褓,忽然想起七岁那年,母亲临终前也是这样,攥着他的手喊小青山,娘的奶还温着。
他摸出笔记本,笔尖在情感记忆承载者那栏重重顿了顿,写下马秀莲三个字。
后半夜,医疗点的哭闹声突然停了。
刘青山翻看着患儿的病历,发现所有记录里的二字都淡了,像被谁轻轻擦过。
他在笔记最后添了一句:治愈的从来不是记忆,是被遗忘的爱。
子夜时分,记归井的雾气又浓了。
李春花的身影最后一次浮现,她对着马秀莲深深一拜,裙角扫过井边的炭笔。再见了,妈妈。她说完,化作一朵红莲,飘向北斗星的方向。
井口浮出一支炭笔,笔身光溜溜的,只在尾部有个浅浅的牙印——和马秀莲胸口的那道,形状一模一样。
吴秀英拾起来,放进随身的百衲布囊里。
囊里还装着林小满的炭笔,此刻两支笔碰在一起,发出极轻的声。
091所的档案柜里,第九本《疫区记忆录》突然地翻开。
末页浮起一行小字:马秀莲,谢了。深褐色的藤蔓从书脊爬出来,开出第九朵白花,花心映出个模糊的身影——她抱着襁褓,低头轻哄,像所有普通的母亲。
吴秀英回到裁缝铺时,油灯还亮着。
第九块百衲布摊在桌上,马秀莲三个字的血绣在灯影里泛着暖光。
她坐下来,指尖轻轻抚过字的最后一笔,针脚还带着体温。
窗外传来晨鸡的第一声啼鸣,她摸出那支新得的炭笔,在布角添了朵小小的莲花——就像当年林小满磨的莲纹银簪。
油灯芯爆了个花。
吴秀英抬头,看见窗纸上映着个小小的影子,正踮脚往屋里瞧。
她笑了笑,把第九块百衲布往灯前挪了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