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兰的手在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烧尽了恐惧后剩下的愤怒。
她死死攥着那半截炭笔,粗糙的木炭磨得她掌心生疼。
周围的村民围成一个沉默的圈,他们的目光像无数根看不见的绳索,要把她捆回井台边那块磨得光滑的石碑前。
“咔嚓”一声脆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孙玉兰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截承载着全村希望和诅咒的炭笔生生折断。
她没有丝毫犹豫,反手将那两截断炭扔进了身后黑不见底的古井里。
扑通两声轻响,像是被深渊吞掉的石子,连一丝回音都吝于返还。
她知道,井壁中下段有一道常年湿滑的石缝,断笔会卡在那里,谁也别想轻易拿到。
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过身,胸膛剧烈起伏着,用嘶哑的嗓音冲着人群喊道:“不能再让我一个人写!凭什么!”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硬得像石头,“你们以为它要的是什么?一个名字吗?不!它要的是又一个能被它慢慢啃食干净的孩子!下一个就是我!”
人群骚动了一下,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沉默。
没人敢看她的眼睛,也没人敢出声反驳。
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村里已经消失了九个孩子了,每一个的名字,都是前一个孩子用血和恐惧在石碑上刻下的。
现在,轮到孙玉兰了。
她是被最后一个消失的孩子——李春花,在失踪前写下的名字。
这是一种献祭。
用一个活人的名字,去换取暂时的安宁。
可现在,这个被选中的祭品,反抗了。
夜风吹过,带着井水的寒气,刮在每个人的脸上。
村民们缩着脖子,眼神躲闪。
他们既同情孙玉兰,又恐惧她这番举动会引来更可怕的报复。
那东西要是被激怒了,下一个消失的,又会是谁家的孩子?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井口忽然冒出了一缕极淡的白雾。
雾气盘旋而上,在众人惊恐的注视下,慢慢凝聚成一个瘦小的、半透明的女孩身影。
是李春花。
她还穿着失踪那天穿的碎花布衫,只是身影虚幻,仿佛风一吹就会散掉。
她的残影没有实体,没有表情,只是空洞地“望”着人群,一个稚嫩又飘忽的声音在每个人心底响起:“写……都写……只有你们都写,她才能回来……”
“她”,指的是谁?
是孙玉兰,还是别的什么?
没人知道。
但那声音里的悲伤和乞求,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村民们自私的恐惧。
李春花是在用她最后残存的意识,告诉他们唯一的生路。
人群中,村长周志国浑身一颤。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决绝的神色。
他没有再去看孙玉兰,而是转身冲进村委会那间小屋,片刻之后,村里那台老旧的广播喇叭发出了刺耳的电流声。
“喂……喂!是……是我,周志国!”他的声音通过喇叭传遍了小山村的每一个角落,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全体村民听着!从现在开始,都给我动起来!找到能写字的东西,炭笔、石头、烧黑的木棍,什么都行!”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了出来:“在你们能看到的一切地方,写下孙玉z国连夜广播:“请写下孙玉兰的名字!在墙上,在地上,在心里!”
夜,彻底被打破了。
起初是零星的响应,接着,一盏又一盏油灯、手电筒的光亮在家家户户的窗户后亮起。
人们从各自的角落里走出来,脸上带着将信将疑的惶恐,但手里都攥着些什么。
有人拿着灶膛里没烧尽的木炭,有人在地上捡了块尖锐的石子,还有人直接用手指蘸上了湿泥。
他们开始写。
第一个名字出现在周志国自家土坯墙上,用一块红砖歪歪扭扭地划出“孙玉兰”三个字。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像是会传染一样,整个村子都变成了巨大的画板。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这个被恐惧笼罩的小山村时,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呆住了。
井台的石壁上,村道的泥土地上,甚至每家每户的门板、窗棂、猪圈的墙壁,都密密麻麻地出现了“孙玉-兰”的名字。
成千上万个“孙玉兰”,笔迹万千。
有的刚劲有力,有的孱弱纤细,有的稚嫩潦草,有的工整端正。
它们汇聚在一起,如同一股黑色的潮水,从村子的中心——那口古井,向四面八方漫灌开去,带着一种悲壮的、决绝的气势。
孙玉兰站在自家门口,看着这一切,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不再是一个孤独的祭品,她的名字,被整个村子用最质朴的方式托举了起来。
人群自发地向井台聚集。
这一次,他们的脸上不再只有恐惧,还多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人群分开一条路,走在最前面的是吴秀英。
她的女儿是第三个失踪的孩子。
这个平日里最爱美的女人,此刻却面容憔-悴,双眼红肿。
她走到井台中央,沉默着,一件一件脱下自己身上那件鲜红色的外衣。
那是一件崭新的衣服,是她准备过年穿的。
她将红衣在井台的石板上小心翼翼地铺平,那抹红色在灰败的村庄里,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又像一滩凝固的血。
“都来吧。”吴秀英的声音很轻,却传到了每个人耳朵里,“用炭笔,就在这上面写。”
周志国从怀里摸出几根不知从哪找来的新炭笔,分发给众人。
人们一个接一个地上前,弯下腰,在那件红色的衣服上,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孙玉兰”三个字。
他们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每落下一笔,都像是在与那未知的恐惧进行抗争。
当最后一个村民,一个刚会写自己名字的孩童,用炭笔颤抖着画完最后一笔时,奇迹发生了。
那件平铺在地上的红衣,在没有一丝风的情况下,边缘竟“呼”地一下窜起了幽蓝色的火焰。
火焰没有温度,却明亮得刺眼。
它迅速吞噬了整件衣服,以及上面密密麻麻的黑色名字。
火焰中,九双小巧的、半透明的脚丫,轻轻地踏了出来。
它们看不清样貌,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
九双小脚围着燃烧的红衣,跳起了一支无声的、笨拙的舞蹈。
那舞步凌乱而欢快,像是一场迟来的游戏,又像是一场郑重的谢礼。
村民们屏住呼吸,许多失去孩子的父母,早已泣不成声。
他们知道,那是他们的孩子,用这种方式,向这个拯救了同伴的村庄,表达最后的感谢。
火焰渐渐熄灭,化为一捧灰白色的余烬。
九双小脚也随之消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井台边,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这时,人群角落里传来一个苍老而颤抖的声音。
是村里眼盲的刘桂香。
她常年守着这座石碑,用手抚摸上面的名字,以此来“看”村里的变迁。
此刻,她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正“望”着石碑的方向,布满皱纹的手指在石碑光滑的表面上反复摩挲。
“第十格……第十格……”她喃喃自语,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惊恐的尖叫,“不是空的!上面有字!”
众人心里一惊,赶紧举起手里的油灯和手电,向那块记录着死亡顺序的石碑照去。
石碑最下方,是李春花的名字。
按照规矩,李春花名字的上方,也就是倒数第二格,本该是由孙玉兰填上的。
可那里此刻却是空的。
然而,在孙玉兰本该填写名字的那一格的更上方,也就是第十格的位置,原本光滑的石面上,竟然凭空浮现出三个字——
田小满。
那三个字笔迹娟秀,却又深嵌石中,如同用钢刀新刻上去的一般,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凛冽之气。
人群中一片哗然。田小满是谁?村里没有这个人!
周志国死死盯着那三个字,身体晃了晃,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他想起来了。
几十年前,村里是有个叫田小满的知青,可她早就回城了,怎么会……
他猛地一拍大腿,浑浊的老泪瞬间涌了出来,哽咽着说:“我们……我们都错了……我们光顾着写死人的名字,却忘了……忘了第一个写下名字的那个活人啊!”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这个诅咒,这个用名字献祭的规则,究竟是谁开启的?
是第一个发现这个秘密,并勇敢地写下失踪者名字,试图留下线索的那个人!
那个人,不是鬼,不是怪物,而是几十年前,同样面对着孩子无故失踪的知青——田小满。
她写下了第一个失踪者的名字,却也因此,将自己的名字永远地烙印在了这个规则的开端。
她成了第一个“祭品”,只不过,她献祭的不是生命,而是成为了这个诅咒的一部分,一个沉默的记录者。
是她,在所有人都写下孙玉兰的名字,满足了“集体”这个条件后,将孙玉兰从祭品的名单上抹去,并用自己的名字,填补了那个空缺。
就在众人震惊之时,一直沉默的孙玉兰,她的影子在火光下悄然发生了变化。
那原本被拉长、扭曲,仿佛随时要脱离身体的影子,一点点缩回,最终恢复了正常的模样,安稳地贴合在她的脚下。
她感觉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阴冷寒意,也随之烟消云散。
她得救了。
孙玉兰走到井边,俯身从那道湿滑的石缝里,摸出了自己扔掉的那两截断炭。
她走到石碑前,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在“田小满”那三个字的下方,用尽全力,刻下了一行娟秀的小字。
“她先写的我们。”
字迹很轻,却仿佛有千钧重。
当她刻完最后一笔,一阵清冽的风凭空而起,吹过井台。
村口那棵老槐树上的铜铃,被风吹得“叮铃铃”作响,不偏不倚,正好九声。
那口常年浑浊、泛着黑气的古井,井水竟在瞬间变得清澈见底。
水面如同一面完美的黑镜,倒映出漫天的星斗。
那亿万颗星星,在漆黑的井水中闪烁着,冰冷而明亮,宛如无数双眼睛,正从深渊的另一头,静静地注视着这片刚刚获得喘息的人间。
夜,变得更深了。
空气里的血腥和恐惧似乎被洗刷干净,但一种更古老、更沉重的寂静笼罩下来。
井水虽然清了,但那井口,却像一个张开的、通往未知的巨口。
所有人都明白,事情并没有结束。
那个东西只是被暂时满足了,它还在,就在那片星空的倒影之下,耐心地等待着。
风中,开始夹杂着一丝潮湿的泥土和古老石头的味道,冰冷刺骨。
这片土地的宁静,脆弱得就像水中的星光倒影,仿佛一颗小石子,就能让它彻底破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