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孙玉兰在一片死寂中睁开双眼。
没有梦。一夜无梦。
可她浑身上下的骨头缝里,却像是被塞满了浸了水的沙子,又沉又酸,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疲惫。
那种感觉,不像是睡了一觉,倒像是穿着湿透的棉袄,在泥地里跋涉了整整一夜。
她茫然地转过头,视线落在枕边。
那支她从田小满屋里拿回来的炭笔,正静静地立在粗糙的草纸上。
不,不是静静地,它在动。
炭笔的笔尖贴着纸面,以一种不属于任何活人的、均匀而冷漠的速度,一笔一划地移动着。
沙沙,沙沙。
那声音轻微,却像一把小锉刀,锉着孙玉兰的神经。
纸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三个字——张小铃,张小铃,张小铃。
字迹扭曲,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怨气,仿佛不是写出来的,而是从纸的背面硬生生挤出来的。
孙玉兰的呼吸瞬间凝固,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她猛地坐起身,心脏狂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她昨晚明明把炭笔压在了枕头底下,它怎么会自己跑出来写字?
她疯了一样地冲下床,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就往院子里的井台跑。
清晨的凉气刺得她脚底生疼,可她完全感觉不到。
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井壁,井壁上的名字。
天色尚未完全亮透,井台周围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那口老井像一只沉默的巨兽,匍匐在院子中央。
孙玉兰踉跄着扑到井边,双手撑在冰冷的石壁上,急切地寻找着。
找到了。
“张小铃”那三个字,就在昨天她们刻下的地方。
只是,它不再是昨天那种浅浅的划痕。
一夜之间,那三个字像是被看不见的手用更锋利的工具,狠狠地加深、加粗了。
笔画的边缘,甚至还带着新鲜的石屑粉末,仿佛刚刚完工。
恐惧像一张大网,将孙玉兰紧紧缠住。
她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想去触摸那深刻的字迹。
然而,当她的手举到眼前时,她彻底僵住了。
她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尖,沾着一圈淡淡的黑色痕迹。
是炭笔的墨痕。
墨痕……酸痛的身体……自己会动的炭笔……加深的字迹……
一个可怕的、荒诞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炸开。
是她。
是她昨晚写的,是她昨晚刻的。
可她为什么一点记忆都没有?
她昨晚究竟是谁?
就在孙玉兰失魂落魄的时候,村西头的陈青山家,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老旧的收音机旁,陈青山、周志国几个男人围坐着,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陈青山的手在抖,几乎拿不稳那盘刚从录音机里弹出来的磁带。
“听见了……你们都听见了吧?”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周志国推了推眼镜,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是个无线电爱好者,村里就他懂这些玩意儿。
昨天,陈青山说广播信号里好像有杂音,他还不以为意。
可当他用自己捣鼓出来的简陋设备,把那段信号过滤、放大后,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那段固定的广播信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用一种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循环播报九个女孩的名字。
田小满,张小铃,王娟……这是他们这些天来一直在做的事,试图用这种方式让外面的人知道村里发生的一切。
可是在那清晰的九个名字之下,在信号频率的夹缝里,还藏着另一串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音节。
那声音像是从极深极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水汽的阴冷和不甘的呢喃。
经过周志国一夜的努力,他终于把那串音节放大到了勉强可以辨认的程度。
“孙玉兰……孙玉兰……孙玉兰……”
那声音也在循环,和九个女孩的名字交织在一起。
它不像是在播报,更像是一种呼唤,一种铭刻。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针,正试图将“孙玉兰”这三个字,一针一针地绣进电波里,绣进空气里,绣进所有听到它的人的脑子里。
陈青山拿着磁带,失神地喃喃自语:“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不是我们在念她们的名字……是她们……是她们在念我们的名字。”
他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浑身一震。
这个结论,比任何鬼怪故事都来得恐怖。
他们以为自己在主导这场悼念,现在才发现,他们只是被动接收的另一方。
那些死去的女孩,正在用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从另一个世界,呼唤着下一个名字。
而那个名字,是孙玉兰。
同一时间的吴秀英家,一声压抑的惊叫划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吴秀英猛地从床上弹起,冷汗浸透了她的后背。
她又梦见女儿李春花了。
梦里,春花穿着那身她亲手缝制的红衣服,脚上是那双崭新的红布鞋。
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她的身后,牵着一长串同样穿着红布鞋的小女孩。
那些女孩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双双红色的鞋子在灰色的雾气里无声地移动,像一队沉默的幽灵。
李春花走到她面前,脸上没有表情,声音却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心上:“娘,你穿的名字太重了,玉兰撑不住。”
说完,她便牵着那队女孩,转身走进了更深的雾里,消失不见。
吴秀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梦里女儿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名字太重了……玉兰撑不住……”什么意思?
她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穿着的红衣。
为了悼念女儿,也为了给自己一个念想,她学着孙玉兰的样子,把九个死去女孩的名字,用黑线密密地缝在了红衣的内衬上,正对着心口的位置。
此刻,她只觉得心口那块布料滚烫得吓人。
她颤抖着手,解开衣扣,将内衬翻了出来。
只看了一眼,她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那些用黑线缝出来的名字,田小满,张小铃……正在动!
它们像一条条黑色的虫子,在红色的布面上缓缓蠕动,凸起,收缩。
仿佛它们拥有了生命,正拼命地想要挣脱丝线的束缚,从布料里爬出来。
吴秀英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从床头柜里摸出剪刀,就要去拆那些线。
她必须把它们弄掉!
她的指尖捏住一根绣着“张小铃”的黑线,用力一扯。
“嘶——”
一股尖锐的剧痛猛地从她心口传来,就像是有一把烧红的刀子,活生生地剜了她一块肉。
她惨叫一声,剪刀掉在了地上。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
衣服完好无损,皮肤也没有任何伤口。
可那股剜心之痛,却真实得让她几乎晕厥。
她不信邪,咬着牙,再次伸手,用指甲掐断了另一根线头。
“啊!”
又是一阵剧痛,比刚才更甚。
她疼得蜷缩成一团,冷汗涔涔而下。
她终于明白了,这些名字,已经不仅仅是线和布了。
它们通过她的手,通过她的思念,已经和她的血肉,她的心脏,长在了一起。
每拆掉一个字,都像是在她心上动一刀。
井台边,孙玉兰还僵在原地。
井水幽深,像一块黑色的镜子,映不出天空,只映出她惨白的脸。
她看着水面倒影里的自己,突然,那倒影晃动了一下。
水面上,缓缓浮现出另一个影子,一个穿着红衣红鞋的女孩的残影。
是李春花。
“你以为你在写名字?”一个空洞的声音从井底传来,带着水波的震颤,“不,是名字在写你。”
孙玉兰浑身一抖,死死地盯着水中的残影。
李春花的声音继续响起,冰冷而清晰:“我当年就是这样。每天晚上,迷迷糊糊地醒来,手里就握着笔。一开始是写,后来是刻。一笔,一划,直到把自己的魂都刻进石头里,把身体腾出来,变成一个能装下她们所有人的‘容器’。”
“容器……”孙玉-兰的嘴唇哆嗦着,重复着这个词。
“对,容器。”井里的声音幽幽地说着,“当你的名字被刻满石壁的时候,你就不再是你了。”
残影的手臂,在水面上缓缓抬起,指向井台的石壁。
“你看——你的名字,是谁写的?”
孙玉兰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僵硬地、一寸一寸地转过头,顺着残影所指的方向看去。
在“张小铃”那三个深刻的字旁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三个新的字。
孙玉兰。
那三个字刻得很浅,像是用指甲匆匆划上去的。
笔迹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她无比熟悉的稚嫩和固执。
那不是她的笔迹。
那是……田小满的笔迹。
夜色深沉,整个村子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孙玉兰提着一盏昏黄的马灯,再次来到了井台前。
风吹得灯火摇曳,在地上投下她晃动不安的影子。
她不能坐以待毙。
她不能变成李春花那样的“容器”。
她要把自己的名字擦掉,从那块不祥的石壁上彻底抹去。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决绝,触向石壁上那三个属于她的名字。
就在指尖与冰冷的石头接触的瞬间,她忽然僵住了。
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她的指尖,瞬间传遍全身,将她冻在原地。
她眼睁睁地看着,在她的指尖下,石壁的缝隙里,竟开始渗出一缕缕黑色的、粘稠如墨的液体。
那黑水仿佛有生命一般,在石面上汇聚、蠕动,最终,聚成了一行字。
“别擦。我们得有人写。”
那行字,是用九种不同的笔迹写成的,扭曲而杂乱,充满了怨毒。
孙玉兰猛地抬头,看向井口。
井中倒映的不再是她的脸,而是一片漆黑。
在那片漆黑中,九双穿着红布鞋的小脚丫,整整齐齐地并排站立着。
下一秒,那九双小脚的主人,齐齐地抬起手,穿过水面的界限,直直地指向她。
一阵阴风毫无征兆地卷过院子,挂在屋檐下的铃铛,被吹得“叮铃铃”作响。
不多,不少,正好九声。
铃声落下的那一刻,孙玉-兰低头,看向自己在灯光下的影子。
她的影子,已经不再是她自己的模样。
那影子拉长、变形,最终,变成了一个穿着红布鞋的小女孩。
女孩的手里,提着一支炭笔,正缓缓抬起手臂,朝着面前的石壁,做出一个准备刻下第十个名字的姿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