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时,晒谷场的人散得差不多了。
田小满蹲在石磨旁,捡起粒炒米放进嘴里。
炒米还是热的,带着刘桂香灶膛的烟火气——这是方才刘桂香被孙玉兰戳破心事时,撞翻石磨撒落的。
她摸出兜里的磁带,对着太阳看,磁带里的童声突然清晰起来:妈妈,要是我忘了你,你就来井边找我好不好?
火葬场方向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金属炸开的轰鸣。
田小满猛地站起来,兜里的铜牌撞得大腿生疼。
她望着远处升腾的黑烟,突然想起林秀娥昨天半夜攥着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锅炉内壁......黑的,结晶......
林秀娥是在日头刚冒尖时进的火葬场。
她伤愈返岗第一天,锅炉工老周就直拍大腿:昨儿后半夜那火邪性得很,添了三回煤,火苗子愣是青幽幽的,烧完的骨头碴子都泛黑。林秀娥没接话,她盯着锅炉内壁斑驳的焦痕,总想起烧得迷糊时看见的影子——暗红的、蜷缩着的,像团没化尽的血。
她搬来梯子,踮着脚凑近内壁。
金属表面结着层黑黢黢的晶体,指甲刮上去响,掉下来的碎屑沾在指尖,黏糊糊的像没干透的浆糊。
她把碎屑拢进铁皮盒,凑到炉火前烤。
晶体遇热突然发亮,表面浮起模糊的人脸轮廓,眉眼皱着,像在哭。
我叫李阿福,死于1959年八月初三,女儿还在等我回家......
林秀娥手一抖,铁皮盒摔在地上。
声音是从晶体里冒出来的,带着回音,像有人贴在她耳朵上说话。
她蹲下身,用湿布盖住晶体,那声音又弱了些:别让它们攒多了......攒多了会炸......
她连夜抱着铁皮盒往文化馆跑。
值班的老张推了推眼镜,把盒子推回来:秀娥啊,你烧糊涂了?
这就是煤灰结晶,咱县锅炉都这样。她急得直跺脚:真的!
我听见说话声了!老张打了个哈欠:要真有孤魂野鬼,091所早来人了。
快回去歇着吧。
林秀娥攥着空铁皮盒往回走,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
她没注意到,锅炉房的烟囱里,一缕黑烟正蛇一样钻出来,缠上了她的裤脚。
陈青山是在整理记录本时发现不对劲的。
王二婶非说自己五岁时掉进井里淹死了,可上个月他还帮这老太太挑过水;张猎户说他媳妇临死前摸了摸他的猎枪,可那媳妇三年前得痨病死的,临死连手都抬不起来。
他翻着二十多本记录本,后脖颈直冒凉气——所有异常记录的源头,都标着孙玉兰转述。
他翻出压在箱底的091所旧档案。
1959年的临终录里夹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写着:张小花,女,七岁,井中溺亡,母赠红肚兜绣并蒂莲。他又翻到孙玉兰的口述记录:张小花她娘给她缝的红肚兜还在箱底,绣着并蒂莲。钢笔字和铅笔字叠在一起,像两滴水融成了一片。
陈青山猛地合上档案,额头抵着桌沿。
这些资料当年封在铁皮柜里,钥匙在吴德海手里——可吴德海半个月前就失踪了。
刘桂香的夜校教室今晚格外安静。
煤油灯芯炸了个花,孙玉兰突然举起手:桂香婶,你男人临死前,是不是想告诉你,他藏了五块银元在灶台底下?
全堂的人都僵住了。
刘桂香的手指抠进讲桌缝里,指甲盖泛白——那银元是去年冬天她掏灶灰时发现的,包在红布包里,她连赵铁柱都没说。
她盯着孙玉兰的眼睛,那双眼黑得像口井,倒映着跳动的灯花。
谁......谁告诉你的?她的声音发颤。
孙玉兰歪头一笑,虎牙在灯光下闪了闪:他刚才在我耳边说的。
夜校散得比平时早。
刘桂香蹲在灶前烧教案,火苗舔着纸页,映得她脸上忽明忽暗。
赵铁柱凑过来:咋了?
那小闺女说错啥了?她猛地站起来,手按在他胸口:铁柱,那孩子不对劲。
她不是在传记忆,是在吞记忆。
雨是在后半夜下起来的。
田小满被雷声惊醒时,祠堂外的老槐树正断了根枝桠。
她摸黑点上油灯,就着光看见门缝里塞进来团黑黢黢的东西——是个人。
吴德海倚着门框,全身焦黑得像块炭,右手指齐根断了,血早凝了,在手腕处结着紫黑色的痂。
他左手攥着半块铅片,田小满一眼认出,那是东门话箱底下嵌着的,上个月她还奇怪怎么少了半块。
吴叔?田小满蹲下来,声音发颤。
吴德海张了张嘴,没发出声。
他用断指的手蘸着地上的雨水,混着炭灰写下一行字:名字吃人。
说得多,忘得快。
最后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
他指了指院子里玩跳房子的孙玉兰,又指了指田小满,最后画了口井——井底坐着两个穿蓝布衫的小女孩,手拉手。
雨越下越大,字迹被冲得模糊。
田小满抬头时,吴德海已经不见了,只留半块铅片在泥里,泛着冷光。
田小满彻夜没睡。
她翻出091所的录音带,放在老唱机上反复听。
童年的自己奶声奶气地说:我说妈妈,你为什么不回来?她突然屏住呼吸——背景音里有极轻的另一道童声,和她一字不差地重复着这句话,像块透明的影子贴在她声线上。
她抓起外衣冲出门。
井边的石板被雨泡得滑溜溜的,孙玉兰正蹲在水边,用手指在水面写字。
田小满喝止:你在写什么?
女孩回头,眼神清明得不像个孩子,却带着说不出的悲悯:我在写你忘了的名字......你也在井底,和我一起。
水波荡开,倒影里,两个穿蓝布衫的小女孩手牵着手,发梢滴着水,像刚从井里爬上来。
田小满蹲在井边,雨水顺着下巴滴进领口。
她伸出手指,颤抖着抚过水面,涟漪散后,倒影又归于平静——只有她自己的脸,苍白得像张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