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的晨雾还未散尽时,田小满已经蹲在石磨旁。
她捏着那半块091所的铜牌,指腹蹭过乙-41的刻痕,昨夜喇叭里的哭嚎还在耳膜上嗡嗡作响——那些声音不属于活人,也不属于她记忆里的磁带,倒像是什么东西扒着信号的缝隙往外钻。
小满姐!刘桂香的蓝布围裙兜着半袋炒米,发梢沾着露水,铁柱说你要宣布大事?她把炒米往石磨上一倒,炒米碰撞的脆响惊飞了几只麻雀。
田小满站起身,裤脚沾着祠堂焦骨的灰。
她望着陆续赶来的人群:赵铁柱扛着块黑板,粉笔插在领口;陈青山抱着一摞笔记本,封皮写着记言录;李德发的拐杖在青石板上敲出声,身后跟着个抱纸箱的后生;最边上缩着孙玉兰,袖口沾着泥,眼睛却亮得反常。
喇叭会自己响,话箱会自己写。田小满提高声音,风掀起她鬓角的碎发,可咱们的嘴不会。她从怀里掏出那卷091所的磁带,磁带壳裂了道缝,打今儿起,停用所有机器。
每走一个人,亲属得在三天里跟三个人说他的名字、他爱吃的、他干过的事——她顿了顿,喉结动了动,要是三天没说,就当......就当自愿忘了。
晒谷场静得能听见露水从屋檐滴落的声音。
最先动的是赵铁柱,他把黑板地立在石磨旁,粉笔在黑板上划出白痕:说名夜校,晚七点,祠堂西屋。刘桂香突然攥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肤里:我教。她的声音发颤,我男人走那年,我憋了半年没说一个字......她松开手,围裙角被攥得皱巴巴的,我教妇女们怎么把痛说出口,别让它烂在肚子里。
李德发的拐杖尖戳了戳田小满的鞋尖。
他掀开纸箱上的蓝布,泛黄的纸页散出陈年老墨的气味:净水非常死亡录。他翻到中间一页,纸边卷着焦痕,五九年不让记真事,我就藏在灶膛灰里。田小满凑近,看见铅笔画的井庙结构图,三层井底标着,图角用红笔圈了个小女孩——蓝布衫,麻花辫,旁边写着样本八,或名小满?
她的手指抖得厉害,指甲盖泛白。
陈青山突然拍她肩膀:我去东村了。他翻开笔记本,字迹歪歪扭扭,有个老汉,儿子死在红莲疫,名字早忘了。他舔了舔嘴唇,我跟他说,记不住名就记事——他说儿子爱吃甜薯。笔记本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甜薯,昨晚老汉在灶台边念叨了一宿,今早他家小鸡在院子里排成字。
人群里传来抽鼻子的声音。
孙玉兰突然拽田小满的衣角,她的手冰得像块石头:姐,井边的泥软了。田小满低头,看见女孩鞋尖沾着暗红的泥,混着草屑。
刘桂香猛地扯过孙玉兰,她的手劲大得离谱,女孩手腕立刻红了一片:昨晚我跟着你。她的声音抖得像筛糠,你蹲在井边写爷爷,我不是故意忘了你,还说记得你就活不长......
孙玉兰歪着头笑了,露出两颗虎牙:桂香婶,你男人死那年,我也在井边见过你哭。刘桂香的脸地白了,她后退两步撞在石磨上,石磨上的炒米哗啦啦撒了一地。
田小满突然想起林秀娥说的那口井怕不是井,想起磁带里童声说妈妈,他们说你烧了,可我没看见灰。
日头爬到头顶时,田小满带着众人掘开井庙东侧的土。
李德发的图纸上标着中层藏童尸,铁锨下去第三下,她触到了硬邦邦的东西——半块铜牌,刻着091-乙-41,系在一截细小的颈骨上。
张小花!孙玉兰突然扑过来,膝盖砸在泥里,你娘给你缝的红肚兜还在箱底,绣着并蒂莲!她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软软的,却带着股狠劲。
井口冒出血泡,腥气冲得人睁不开眼。
众人往后退,只有孙玉兰跪着,把脸贴在骸骨上:她说谢谢......她说终于能睡了。
血泡慢慢散了,井里传来一声,像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
田小满擦了擦脸上的血沫,这才发现林秀娥不在人群里。
她望着远处火葬场的烟囱,黑烟稀稀拉拉地飘着,突然想起昨夜林秀娥烧得说胡话时,攥着她的手念叨:锅炉里有东西,锅炉里有东西......
日头偏西时,晒谷场的人散得差不多了。
田小满蹲在石磨旁,捡起粒炒米放进嘴里。
炒米还是热的,带着刘桂香灶膛的烟火气。
她摸出兜里的磁带,对着太阳看,磁带里的童声突然清晰起来:妈妈,要是我忘了你,你就来井边找我好不好?
火葬场的方向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锅炉炸了。
田小满猛地站起来,铜牌在兜里撞得生疼。
她望着远处升腾的黑烟,突然想起林秀娥昨天半夜攥着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锅炉内壁......黑的,结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