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笔在周志国指间微微发烫,他猛地松开手,那截小小的木炭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在地图上滚出最后一段距离,精准地停在了“去”字的最后一捺上,纹丝不动。
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停了,调试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老旧录音机里磁带转动的轻微嘶嘶声,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与此同时,净水村那间昏暗的土屋里,空气凝重得如同实质。
赵桂兰躺在床上,高烧带来的潮红在她干瘪的脸颊上烧出两团不祥的印记。
她的呼吸时断时续,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苦,嘴里反复念叨着那句含混不清的话:“井口……不能封……不能封啊……”
守在床边的林小满一夜未眠,双眼熬得通红。
她端着水碗,用棉签蘸了水,小心翼翼地湿润着老人干裂的嘴唇。
就在这时,她看见了。
老人紧闭的唇缝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起初她以为是错觉,是烛火摇曳投下的阴影。
但她凑近了看,心脏骤然一缩。
那不是阴影,而是一条条比发丝还细的黑色丝线,正从赵桂兰的唇肉里缓缓渗出,像有生命的墨色小虫,在她嘴角边无声地游走。
一股寒意从林小满的尾椎骨直冲头顶。
她下意识地想起了自己守夜人的身份,想起了那根从不离身的炭笔。
鬼使神差地,她从口袋里摸出那半截炭笔,颤抖着伸出手,用笔尖轻轻触碰了一下赵桂兰滚烫的额头。
就在炭笔接触皮肤的瞬间,赵桂兰那双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那不是一个病人虚弱的睁眼,而是一种挣脱束缚的、充满惊恐与疯狂的弹开。
浑浊的眼球里布满了血丝,死死地锁定在林小满脸上。
她枯瘦如柴的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攥住了林小满的手腕,力气大得骇人。
“那年……那年我给村里接生,一连七个,都是死婴!”赵桂兰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用指甲抠出来的,“第八个……第八个不是我接生的!它是自己……自己从井里爬出来的!它浑身湿淋淋的,看着我……管我叫娘!”
话音未落,她头一歪,眼睛翻白,整个人彻底昏死过去,攥着林小满的手也随之松开。
林小满惊魂未定地缩回手,低头一看,自己的手腕上,赫然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炭痕——正是赵桂兰掌心沾染的炭灰印下的,一个歪歪扭扭的“木”字,是“林”字的偏旁。
田有福是踩着凌晨的露水,连夜从邻村赶来的。
他一进屋,就被那股盘踞不散的阴秽之气冲得皱起了眉头。
他没多问,径直走到床边,看了眼赵桂兰的症状,又瞥见她嘴角残留的黑色痕迹,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阴气入体,秽物攻心。”他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张黄符,手指一捻,符纸无火自燃。
他口中念念有词,将燃烧的符纸在赵桂兰头顶绕了三圈,然后松开手。
那符纸并未飘落,而是在半空中迅速燃尽,一小撮灰烬却并未散开,反而诡异地在桌面上聚拢,凝成了四个清晰的小字:八井已崩。
田有福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立刻从布包最深处摸出一个陈旧的皮卷,小心翼翼地展开。
那是一幅手绘的《地脉镇魂图》,图上用朱砂描绘着山川河流的走势,九口古井如九颗钉子,环列其上,构成一个奇特的阵法。
而此刻,图中代表西北方位的那口井,已经被一团浸开的、仿佛血渍般的暗红色完全覆盖,变得模糊不清。
“坏了,全乱了。”田有福的声音里透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我早该想到,不止是净水村有井。邻县三镇,湖西两寨,自古以来,都有‘记名’的旧俗。所谓的守夜人,根本不是一个,而是一脉九支!”
县文化馆的档案室里,周志国正打着手电,在一堆故纸堆里疯狂翻找。
他终于从一个积满灰尘的木箱里,翻出了一本1960年编印的《民间谣谚辑录》。
书页早已泛黄发脆,他一页页翻过,忽然,一张对折的信纸从书中滑落。
是王德发的手记,笔迹潦草而急促:“某村夜半广播,无人操作,只念死者名,村民称之为‘记名会’。余随工作组下乡调查,未果。后查,系一女童所为,该女童每日子时手写名单投入广播站信箱。女童溺亡后,广播声仍不绝,名单亦每日更新。”
周志国拿着这本辑录和手记,找到了住在老干部活动中心后院的王德发。
老人早已耳背,正呆呆地坐在藤椅上晒太阳,两只耳朵里塞着厚厚的棉球。
见到周志国,他眼神涣散,只是一个劲地摆手,嘴里含混地喃喃自语:“别让我听见……听见了就得记……我记不住了,记不住了……”
周志国将那本辑录推到他面前,王德发浑浊的眼睛扫过书页,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哆嗦了一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颤抖着指向旁边桌上的一个旧日记本。
周志国翻开日记,前面的内容都是些工作记录,可翻到最后一页,整张纸上赫然画着九口井,呈环形排列。
而在最中央的那口井的井沿上,站着一个用红色钢笔画出的小女孩,穿着一条红色的连衣裙,面目模糊。
夜色再次笼罩净水村。
林小满独自来到那口古井旁,赵桂兰的话和手腕上的炭痕像烙印一样挥之不去。
她看着自己白天用炭笔在井壁石台上重新描摹的名单,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石壁上的炭痕,似乎在自行剥落。
她凑近细看,只见那些黑色的笔画正像干涸的泥块一样卷曲、脱落,露出下面更深一层的字迹。
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笔迹,年代也更久远。
她用手指轻轻一刮,又一层字迹显露出来。
一层又一层,像是这口井的历史年轮,几十年来,无数只不同的手,在这里写下过不同的名字。
在最深处,被岁月侵蚀得几乎无法辨认的地方,刻着一行细小的、入石三分的字:守夜人死,名即亡,井即枯。
原来,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一种宿命般的悲凉与责任感同时涌上心头。
林小满拿出自己的炭笔,对着那些已经模糊的名字,一笔一划地重新描摹。
当她的笔尖触碰到石壁的刹那,平静的井水突然剧烈地翻涌起来,如同沸腾。
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水底缓缓上浮,最终漂在水面。
那是一面巴掌大的铜镜,边框早已锈迹斑斑。
林小满借着月光朝镜中看去,镜子里映出的,是她自己的脸。
可诡异的是,镜中的她身上穿着的却不是自己的粗布衣裳,而是一件民国时期的学生装。
随即,镜中影像一闪,她又换上了一身清代的短褂。
影像不断变换,九种不同年代的衣裳在她身上飞速更替,每换上一件,一个她从未听过的陌生名字就会从镜中幽幽地念出,回荡在井口。
第二天清晨,村里的大喇叭照常响起,播放着天气和村务通知,夹杂在其中的死亡名单也和往常一样,村民们并未察觉任何异样。
但在广播站的调试室里,周志国的脸色却比死人还白。
他将昨夜的广播录音反复回放,把音量调到最大。
终于,在名单播报完毕后那段看似空白的静默里,他捕捉到了一段极其微弱的杂音。
那不是人声,也不是电流声。
而是九种完全不同频率的、清脆又阴森的铃铛声,接连响起,每一种都只响一下。
他凭着对声音的敏感,颤抖着在纸上记下了这九种频率,又找出田有福那张《地脉镇魂图》的拓本一对照,心脏几乎停跳——那九种铃响的音频高低,竟与图上九口古井的方位完全对应!
他抓起笔,在县里的详细地图上标记出这九个点。
当最后一个点落下,九个点连成的形状,像一支箭矢,箭头所指的方向,是县志上从未标注过的一处深山区域——那里只有一片荒芜,传说中有一座早已坍塌的荒庙。
就在这时,一阵阴风毫无征兆地从紧闭的窗户缝隙里钻了进来,卷起了桌上的图纸。
周志国眼睁睁地看着那根被自己扔在地图上的炭笔,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动着,在地图上缓缓滚动。
它越过山脉,越过河流,最终,停在了那个指向荒庙的箭矢尽头,笔尖轻轻抵在了旁边一个地名注释的“去”字边缘。
夜深了,林小满拖着灌了铅似的身体回到小屋。
赵桂兰的呼吸平稳了许多,但依旧昏睡不醒。
田有福、周志国、王德发……所有人的话,所有诡异的发现,像无数张网,将她牢牢困在中央。
九口井,九个守夜人,八井已崩,还有那镜中的九个自己。
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炸开了。
疲惫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她,她趴在桌边,眼皮重得再也抬不起来。
在意识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刻,她仿佛听见了从地底深处传来的、水被煮沸的咕嘟声,一声接着一声,遥远而清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