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如刀,刮过省城档案库的窗户,发出呜呜的声响。
周正宏放下笔,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他的目光落在“意识归档”四个字上,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这不是一个建议,而是一道指令。
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是我,”他的声音平稳,不带任何情绪,“启动‘清扫’预案,目标,省委办公厅打字员田小满。记住,这次不要惊动任何人,我需要的是一个完整的‘样本’,不是一具尸体。”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干练的应答声:“明白,保证完成任务。”
挂断电话,周正宏从一个上锁的抽屉里取出一份泛黄的牛皮纸档案袋,封口处没有火漆,而是一个用细铁丝拧成的扭结。
他小心地解开铁丝,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面容呆滞的男人,眼神空洞,像是灵魂被抽走了。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样本03,归档成功,忆之烬已清除。
他看着照片,就像屠夫看着一块上好的肉。
田小满,很快就会成为样本04。
打字室里,田小满如坠冰窟。
那行凭空出现的字——“下一个,是你”——仿佛带着活物的体温,烙印在纸上,也烙印在她的视网膜里。
她猛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想扔进废纸篓,可手臂却僵在半空。
那只不受控制的手,竟缓缓将纸团展开,抚平,重新放回打字机旁,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圣谕。
恐惧像无数只冰冷的虫子,顺着她的脊椎向上爬。
她环顾四周,同事们都在埋头工作,打字机的敲击声、文件的翻页声、偶尔的低声交谈,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但田小满知道,不一样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正从某个角落里冷冷地注视着她。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的焦点,就落在她不受控制的右手上。
她不敢再碰那台打字机。
她借口去洗手间,快步走出打字室。
冰冷的水冲刷着她的手腕,她拼命地搓洗那只不听使唤的右手,皮肤被搓得通红,可那种被外力操控的感觉依然没有消失。
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神惊恐。
镜子里,她身后的门边,一个模糊的影子一闪而过,快得像是幻觉。
是李春花吗?
那个送来白莲干花的小女孩。
田小满的心脏狂跳起来。
她冲出洗手间,走廊里空空荡荡,只有墙上那张关于信件审查的通知,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她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心情。
她告诉自己,一定是最近太累了,出现了幻觉。
回到座位,她发现桌上的那张纸不见了。
她惊慌地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
坐在她对面的王姐抬头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问:“小满,找什么呢?刚刚办公室的刘主任过来,把你桌上的一张纸拿走了,说是你打错了格式,他帮你处理。”
刘主任?
田小满的心沉了下去。
刘主任是审查组的成员之一。
他们已经盯上自己了。
与此同时,被押送至县城看守所的陈瞎子,正盘腿坐在一间单人囚室的硬板床上。
他没有丝毫阶下囚的狼狈,反而像是在自家院里歇脚。
两名押送人员守在门外,透过铁门上的小窗监视着他。
他们想不通,这个瞎子一路上不吵不闹,只是在经过净水村外的山崖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铃响了,她把火种埋了”,之后便再没开过口。
“老家伙,装神弄鬼,”一个年轻的看守撇撇嘴,“什么火种,我看他就是个老骗子。”
另一个年长的看守却皱着眉,低声道:“别大意。你没看周科长亲自签发的批捕令吗?级别是‘特级’。这老瞎子,不简单。”
囚室内,陈瞎子似乎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嘴角微微上扬。
他伸出干枯的手,在潮湿的墙壁上摸索着,用指甲划下几个扭曲的符号。
那不是字,更像是一幅简陋的地图,其中一个点被他重重地圈了出来。
做完这一切,他低下头,像是睡着了。
但在无人看见的黑暗中,他的嘴唇无声地动着,念出三个字:“砖……瓦……窑……”
风雪更大了。
林秀兰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荒野中。
她离开净水村已经一天一夜,全身上下早已被风雪浸透,寒冷几乎要将她的骨头冻僵。
但她的左手无名指,那道由红转白的印记,却始终散发着一股微弱的暖流,支撑着她不至于倒下。
这股暖流,既是她的救命稻草,也是催命的符咒。
它像一个活物,在她的血脉里游走,指引着一个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方向。
引魂铃不再作响,只是紧紧贴着她的手腕,冰冷如铁。
她知道,当它再次响起时,就意味着新的危险或者新的指引已经来临。
她不敢停下,因为一旦停下,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就会从四面八方涌来。
她成了“信火”的载体,一个移动的坐标,或许在某个她看不见的地方,正有一双眼睛,像周正宏盯着档案照片一样盯着她。
她的目的地是县城。
这是陈瞎子骨珠上“九井归心”四个字给她最模糊的提示。
归心,也许就是要回到某个中心点。
对于净水村来说,县城就是最近的中心。
她必须去那里,找到关于“九井”和“信走三人”的线索。
吴德海的邮帽已经被她挂在了山洞口的枯枝上,那不仅仅是一个信物,更是一个消息。
她相信,组织里那个能看懂“红皮账簿”的人,会明白她的处境。
省城,下班的铃声响了。
田小满浑浑噩噩地收拾东西,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压抑的地方。
她刚走出办公大楼,就看到两个穿着普通干部服的男人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身上。
那是一种猎人看待猎物的眼神,冷静,且充满了耐心。
田小满心头一紧,立刻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她不敢跑,只能加快脚步,在人群中穿梭。
但那两个男人就像附骨之疽,始终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挤上一辆公共汽车,车上人头攒动。
透过车窗,她看到那两个男人也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公车后面。
她逃不掉了。
这个念头让田小满浑身发冷。
她要去哪里?
她能去哪里?
她茫然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她那只不受控制的右手突然抬了起来,伸进口袋,拿出了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
那是她早晨偷偷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长途汽车时刻表。
她的手指,像是有自己的意识,在那张时刻表上缓缓移动,最后,重重地点在了一个地名上——安丰县。
那正是林秀兰正在前往的县城。
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着田小满,让她在下一站下了车,踉踉跄跄地跑向长途汽车站。
她买了一张前往安丰县的、最快出发的夜班车票。
坐在颠簸的汽车上,看着窗外熟悉的城市灯火渐渐远去,变成一片无边的黑暗,田小满不知道自己是在逃离危险,还是在奔赴一个更加恐怖的深渊。
她只知道,自己已经身不由己。
两天后,黎明。
林秀兰终于走出了茫茫雪野。
在地平线上,一个城镇的轮廓隐约可见。
那就是安丰县城。
她已经筋疲力尽,每走一步,双腿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支撑她的,唯有手指上那道印记传来的、执拗的暖意。
那股暖意在看到县城轮廓后,突然变得灼热起来,不再是温和的指引,而是一种强硬的拖拽。
它拉扯着林秀兰的意志,让她偏离了通往县城的大路,转向了城郊一片更加荒凉的区域。
她顺着那股力量的指引,穿过一片枯萎的芦苇荡,眼前豁然开朗。
在一片被白雪覆盖的空地上,矗立着几座巨大而破败的建筑,高耸的烟囱像一根根指向天空的黑色手指。
那是一个废弃的砖窑。
风雪在这一刻似乎都静止了。
林秀兰站在砖窑前,浑身颤抖,分不清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她腕上的引魂铃,毫无征兆地,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穿透风雪的轻响。
声音不大,却仿佛在空旷的雪地里激起了无形的回音。
那声音告诉她,这里就是她的目的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