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井边的雪地像是被遗忘的白纸,林秀兰跪在上面留下的印记,是唯一的墨痕。
她已经跪了很久,久到膝盖的寒意刺穿了棉裤,扎进骨头里。
指尖上,竹筒探入井底时带上来的那股阴冷湿气还没散去,顺着皮肤的纹理,一点点往她心里钻。
腕上的旧怀表早已没了温度,冰冷的金属贴着同样冰冷的皮肤,像一块铁烙。
可就在这片死寂里,一阵细微到几乎无法察串的滴答声,从她脚下的冻土深处传了出来,不像是她的怀表,更像是这口枯井有了心跳。
她猛地回头,心脏狂跳着撞击胸腔。
井口边缘的积雪上,不知何时燃起了一圈极淡的蓝色火焰。
那火焰没有温度,没有实体,如同一圈鬼气,贴着井沿缓缓爬升,明灭之间,像是在吃力地呼吸。
李春花那张没有血色的小脸和空洞的话语在她脑中炸开:“灯不靠油,靠信。”这井,这火,就是那盏灯吗?
信又是什么?
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不敢再停留,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无法理解的诡异。
她踉跄着站起身,裹紧了身上那件打了好几块补丁的旧棉袄,沿着陡峭的山脊,一头扎进了北方的茫茫雪野。
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她不敢走大路,只能在没人走的山梁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像个被追赶的孤魂。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彻底黑透,她在山腰一处被积雪压塌的废弃羊圈里找到了暂时的喘息之地。
四面透风的破烂木墙挡不住寒意,却能给她一丝心理上的慰藉。
她缩在角落里,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那顶洗得发白的邮差帽,这是吴德海留下的唯一念想。
她的指尖一遍遍摩挲着粗糙的帽檐,手指冻得僵硬,却固执地感受着上面的每一道纹路。
忽然,在帽檐内侧的夹缝里,她触到了一处异常的凸起,像是一根被刻意缝歪了的针脚。
她心中一动,用冻得发紫的指甲费力地抠开了那根粗硬的线头。
线头断裂的瞬间,一张被折叠成指甲盖大小的黄色草纸掉了出来,落在她手心。
借着从羊圈破洞透进来的微弱雪光,她小心翼翼地展开纸条。
上面没有多余的话,只有三个用墨笔写下的字,笔锋瘦硬,力透纸背:“找陈瞎。”
这三个字像一根火柴,瞬间点燃了她心中几乎要熄灭的希望。
她不再犹豫,连夜翻越了当地人称为“鬼见愁”的风脊岭。
岭上的风能把人的魂都吹散,但她心里装着那三个字,脚下就有了根。
天蒙蒙亮时,她终于在山后一片荒芜的林地里找到了那座破庙。
庙宇早已倾颓,山门塌了半边,门楣上斜挂着一盏锈迹斑斑的铁灯。
诡异的是,那盏看似废弃的灯里,竟真的燃着半截白烛。
烛火很小,在风雪中摇曳,却始终没有熄灭,像一只固执的眼睛,在黑暗中等待着什么。
她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一股混杂着尘土、香灰和某种药草味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
庙堂正中,一尊缺了半边脸的佛像前,盘坐着一个盲眼老者。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衫,背脊挺得笔直,双手正抚摸着一本用粗糙牛皮绳串起来的残册。
他的手指干瘦如柴,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正极其缓慢地划过册页上那些凹凸不平的刻痕,神情专注,仿佛在阅读一篇惊心动魄的篇章。
“你来了。”陈瞎子没有抬头,甚至没有睁开那双灰白无神的眼睛,声音沙哑低沉,像是从古井里捞出来的一样。
林秀兰浑身一僵,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铁簪。
“吴德海走前,在我耳边说了三句话。”陈瞎子依旧抚摸着那本残册,自顾自地说道,“他说,‘信要走,名要烧,灯要有人看。’他把看灯的差事,交给了我。”
他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将那本厚重的残册朝林秀兰的方向递了过来。
“这是我用刀尖在牛皮上刻的《产院夜录》,净水村这些年丢掉的娃,夭折的娘,一笔一划,都在上面。每一页,都是用血写的。”
林秀兰迟疑着上前接过,册子入手极沉,翻开一看,她却愣住了。
所谓的册页上根本没有一个字,只有一道道深浅不一、纵横交错的划痕,有些像盲人摸的盲文,有些又像是某种不为人知的符咒,透着一股原始而野蛮的气息。
她借着佛龛前那唯一的烛火,从怀里掏出半截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炭笔,找了一张相对干净的册页,小心地将那些纹路拓印下来。
随着炭笔的涂抹,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划痕在纸上渐渐连接、重组,最终拼接成了一幅地图。
林秀兰的心猛地一缩,这图她认得,正是“九井连脉图”!
与她从《红皮账簿》残页上看到的那幅几乎完全吻合,但又多出了一条极其隐蔽的细线,像一条藏在暗处的毒蛇,蛇头直指村东那座废弃多年的老祠堂地窖。
她正想看得更仔细些,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庙外雪地上传来的异响。
不是风声,也不是野兽的脚步声,而是一种沉重又整齐划一的节奏,是皮靴踩在厚厚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声。
人数不少,至少有六个。
林秀兰脸色骤变,她一口吹灭了佛龛前的白烛,整个破庙瞬间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她伏在地上,将耳朵贴着冰冷的地面,那脚步声更清晰了。
她屏住呼吸,悄悄挪到门边,从一道破裂的门缝向外窥探。
雪地里,几道刺眼的手电光柱正在来回扫射。
数名身穿灰色制服的审查组人员已经包围了破庙,他们动作干练,神情冷酷,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员。
领头的那个人,身形高大,面容冷峻,正是周正宏。
他站在庙门前,手电的光恰好打在那盏摇曳的白烛上。
他盯着那微弱的火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传进了林秀兰的耳朵里:“她一定会来这儿。盲人记事,不用笔墨,只用脑子和手。那样的东西,比放在档案室里的任何一份档案都更真实。”
林秀兰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悄无声息地缩回佛像后的阴影里。
就在这时,她紧紧抱在怀里的那本牛皮《产院夜录》忽然毫无征兆地发起烫来,那温度隔着厚厚的棉衣,依旧灼得她皮肤生疼,仿佛感应到了某种致命的威胁正在逼近。
趁着审查组的人绕到破庙后山搜查的间隙,林秀兰抬头看了一眼,发现佛像正上方的屋顶有一个破洞。
她没有丝毫犹豫,手脚并用地爬上佛龛,踩着佛像的肩膀,从那个破洞里翻了出去。
庙后的山崖陡峭湿滑,幸好长满了坚韧的野藤。
她抓住藤蔓,身体贴着冰冷的崖壁,一点点滑了下去,直奔村东的老祠堂。
祠堂的大门被一把巨大的铜锁锁着,锁芯早已锈死。
她拔下头上的铁簪,正要伸进锁孔里撬动,一股刺骨的寒意忽然从她颈后升起。
她动作一僵,缓缓侧过头,只见祠堂那扇破旧的木门门缝里,一双黑漆漆、空洞洞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是李春花。
那个诡异的小女孩就站在门后的黑暗里,悄无声息,像个纸人。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缓缓地抬起一只小手,指向祠堂侧后方,那个被杂草和石板掩盖的地窖入口。
林秀兰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但她没有后退。
她读懂了李春花眼中的信息。
她绕到祠堂侧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撬开了地窖沉重的铁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和血腥味的陈腐空气扑面而来。
她没有犹豫,一头钻进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地窖里堆满了废弃的产床和锈迹斑斑的接生剪刀,墙角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石碑。
石碑上没有字,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烬。
她伸出手,轻轻拂去上面的灰烬。
灰烬之下,碑面竟密密麻麻地浮现出无数细小的名字,那些名字层层叠叠,像是被烈火灼烧出来的烙印,又被人用更大的力气强行抹去,只留下模糊不清的痕迹。
她取出吴德海的怀表,贴近冰冷的碑面。
表盘的玻璃之下,那行熟悉的血字再次显现,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名可烧,忆不灭。”
真相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
她猛地撕下自己衣襟内侧的一块布,咬破手指,用自己温热的鲜血,在《产院夜录》最后一页空白的牛皮上,飞快地写下了“九井方位”的坐标和“石碑烧名”的真相。
她将这张写着血字的牛皮和那张拓印的地图一起,用随身携带的油纸包好,封得严严实实。
当她重返破庙时,审查组已经撤离,只留下一地凌乱的脚印。
陈瞎子依旧盘坐在原地,仿佛从未动过,只是手中那截白烛,已燃到了尽头,火光微弱得随时都会熄灭。
林秀兰快步上前,将那个沉甸甸的油纸包塞进老人怀中,声音嘶哑而急促:“前辈,若我走不了,这封信,得有人送出去。”
陈瞎子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油纸包,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忽然抬起手,从自己脖子上扯下一串用不知名兽骨串成的珠子,递还给她。
“这也是吴德海留下的。他说,邮差走夜路,身上得有个‘引魂铃’。”
林秀兰接过那串骨珠,珠子入手冰凉刺骨,但在她的掌心里,却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震颤,仿佛里面禁锢着无数躁动不安的灵魂。
她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深深地看了陈瞎子一眼,转身消失在风雪之中,脚步声渐行渐远。
就在此时,远在几百里外的省城,一个名叫田小满的年轻女人,正将一封用莲花火漆印封口的信件,小心地投入街角的邮筒。
做完这一切,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净水村所在的方向。
夜空中,一道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极淡蓝焰,正从那片遥远的山脉之上缓缓升起,如信火初燃,在漆黑的天幕上,留下了一道转瞬即逝的印记。
风雪更大了,林秀兰的背影很快被吞没。
离开破庙后,她没有片刻停歇,径直奔向村子边缘那座早已废弃的粮仓。
她知道,那是审查组最容易忽略的死角。
夜色是她最好的掩护,而那串握在掌心、冰冷又在微微震颤的骨珠,是她此刻唯一的陪伴。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她不知道,但吴德海和陈瞎子的话,就是她的路标。
她只知道,天亮之前,她必须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