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头的线装书已摊开半日光景,纸页边缘泛着经年的黄,朱笔批注的小字像迷路的星子,散在如来藏妙真如性的句旁。老周揉了揉发酸的后颈,指尖划过五阴六入十二处十八界,每个字都认得,连起来却像隔着层磨砂玻璃——明明是方块字,偏生读不出连贯的意思。
他想起三月前在寺里请经时,师父说先把《心经》《金刚经》的底子打牢,当时只当是寻常叮嘱,囫囵吞枣背了几句色即是空,便急着来啃这部开智慧的楞严。如今才知师父的意思:好比盖房不打地基,纵有雕花梁木,也撑不起半寸高。
窗外的蝉鸣漫进来,缠着书页上七处征心的段落。他试着逐字拆解:心在何处?佛问阿难。阿难说在身内,佛说若在身内,应见身中。老周皱紧眉:心若不在身内,难不成飘在窗外?可方才摸胸口,分明有心跳在。正糊涂着,指腹忽然触到扉页夹着的便签,是小孙女画的简笔画:一个小人儿站在书堆下,仰头望一本比人还高的书,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爷爷加油。
他失笑,把便签轻轻压回页间。阳光从窗棂漏下,在如人以手指月示人的句上投出细尘,忽然就懂了:月是经义,指是文字,若连手指的方向都辨不清,又怎能指望看见月亮?
合上书时,暮色已漫过窗沿。老周取过旁边的《金刚经》,翻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次读得慢了些,指尖跟着墨迹一点点挪,像在给心里的地基,添砖加瓦。终南山的晨雾里,常飘着些慢悠悠的花音。山民们打招呼,不说“吃了吗”,只问“今日云往哪边走”。采药的老者指着崖上的草,会道“这株忍冬,去年在这儿见过,今年又发了新藤,倒是比人守时”。话里不掺急慌慌的烟火气,倒像把日子泡在了山泉水里,滤得清清爽爽。
有回山脚下遇着个晒药的婆婆,看我对着茱萸果发呆,便说:“这果子性烈,得配着晨露晒三日,夜露润三日,才肯把性子磨温和了。人也一样,急什么呢?”她指尖捻着橙红的果子,阳光透过指缝落在药草上,连说话的调子都带着草木的呼吸感,不高不低,像山风拂过松针,沙沙的,却让人心里静得很。
他们说山,不说“高”,只说“云住得深”;说水,不说“清”,只说“石头记得凉”。字句里裹着山的沉静,水的绵长,倒不是什么“层次”,只是日子过在了山山水水里,话自然也就沾了些草木的淡,云雾的轻。山在云里泡了整夜,雾水顺着青石板往下淌,在茅屋门槛前积成小小的水洼。明心坐在灶前,火塘里的湿柴噼啪炸响,火星子溅到他手背上,他却没躲——满耳都是雨声,顺着茅屋顶的破洞漏下来,一滴,两滴,正砸在米缸盖上,咚、咚,像谁拿木鱼在敲他的骨头。
他来这山三个月了。初来时背了半篓佛经,想着把俗世关在山门外,自己在云里读经、劈柴,做个自在的山人。可山哪是那么好住的?头月里柴湿,烧饭总呛得满眼是泪;上月山洪冲了山泉,挑水要多走两里地,来回一趟裤脚全湿,夜里膝盖疼得睡不着;这几日更甚,雨连下了五天,佛经早翻得卷了边,心却比在山下时更乱——山下的乱是车马声、算盘响,是具体的烦;山里的乱是空的,是雾漫过窗棂时,突然想起十年前没说出口的那句道歉,是听着雨打竹叶,却数着山下的日子,算着米还够吃几天。
今早他去寻山后的老禅师,想讨个住山的法子。老禅师正蹲在菜畦里拔草,一听他问,便直起腰,指着篱笆外那丛野菊:你看那花,雨打它,它就垂着头;太阳出来,它又仰着脸。它什么时候想过还是?
明心那时没懂。此刻火塘渐熄,屋里越发冷,他摸黑摸过灶台上的水瓢,想舀瓢水喝,瓢沿撞在水缸上,一声,在这山里竟像钟鸣般响。他忽然就明白了——没开悟的人住山,山不过是换了个大些的牢笼,风声是枷锁,云影是镣铐,连这雨,都在替你数着心里的尘埃。
灶火彻底灭了,寒气从脚底往上爬。明心裹紧单衣,望着门框外那片白茫茫的雾——山还在云里,可困住他的,从来不是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