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尔羌河的浊浪漫过了木扎尔特桥的桥洞时,我把最后一包馕塞进帆布包。车轮碾过浸水的沙土路,后视镜里的叶城正蒸腾着水汽,砖红色的城墙在雨幕里渐渐成了模糊的剪影。
越野车碾过最后一段戈壁时,远处的黄土街巷突然在暮色里浮出来。喀什古城的垛口墙垛像一匹疲倦的骆驼,驮着满背的斜阳。卖石榴汁的老汉正用铜壶往玻璃杯里注着红光,转角处的土陶馕坑还燃着余烬,热瓦普的弦音从某扇雕花木门里漏出来,混着烤包子的油香漫过青石路。
我在巷口的老桑树下站了很久。城墙根的老茶摊上,白胡子老人正把茯茶砖敲得当当响,铜壶里的沸水腾起白雾,与巷尾巴扎飘来的孜然烟纠缠在一起。穿艾德莱斯绸的姑娘提着铜壶走过,裙摆扫过墙角的格桑花,惊起两只啄食麦粒的麻雀。
此刻,砖缝里的蟋蟀开始鸣叫,土黄色的城墙渐渐被夜色染成墨蓝。我摸了摸发烫的馕坑壁,突然想起叶城暴涨的河水——那些翻涌的浊浪,此刻竟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远。青灰棉麻的囊袋上,几片竹叶绣得疏朗,里头塞着晒干的艾草与薄荷。那年在桐柏宫山门外接过它时,掌心触到布料的粗砺,混着草木清气扑进鼻腔,像把整座山的春阴都拢在了怀里。后来这香囊便挂在我书桌前,心悸时指尖摩挲着囊角的流苏,总能想起道长递来香囊时的模样——素色道袍沾着山雾,眉眼间是化不开的温润。
回家后便拆了旧香囊研究药草配比,在中药铺里寻齐薄荷、藿香与陈皮,又去布店挑了半匹靛蓝土布。第一只缝得歪歪扭扭,针脚像爬满蛛网,却还是郑重其事地送给了总熬夜加班的同事。她拆开时眼睛亮起来:竟有淡淡的凉味,像把秋天揣在了兜里。
如今案头常摆着各色丝线与棉麻布,春日采了新茶与茉莉花混进去,夏天就多放些艾草薄荷,秋日添桂花与陈皮,冬日则加些辛温的肉桂。每个香囊都绣着不同的小纹样,给亲人的是桂花,给挚友的是竹节,给楼下杂货店阿婆的是简单的云纹。看他们将香囊揣进衣兜,或是挂在包上,忽然懂得当年道长递来香囊时的心情——原来世间最珍贵的馈赠,从不是金银,而是将满腔心意细细碾作药香,缝进布里,让那份在桐柏宫山门前感受到的温暖,像蒲公英的种子般,落在每个需要慰藉的角落。每当有人捧着香囊回头笑说真好闻,便觉得掌心又泛起那年山雾的清润,心里的褶皱也被熨得平平整整。我坐在临窗的楠木桌前,午后阳光斜斜落在案上,照得那方和田籽料愈发温润。指尖拂过玉料暖白的肌理,能摸到里头细密的云絮纹——这是块上好的羊脂白玉,最适合随形雕朵秋葵。铊轮轻转间,玉屑簌簌落在青石板上,细砂水磨过花瓣边缘,渐渐显出水波般的弧度。不过半日功夫,一块秋葵佩已在掌中成形,鹅黄玉髓巧作花芯,对着光看时,仿佛能闻见草木清气。
起身从樟木箱底翻出靛蓝宫绦,双股合捻的冰丝在腕间流泻。这料子还是上月去市集,用半块俄料碧玉跟绣坊老板娘换的。指尖翻飞如蝶,银线勾出缠枝纹,尾端缀两颗小巧的碧玉坠角。待把秋葵佩系上去时,恰好听到院外传来邻人唤渡的橹声。檐角铜铃轻响,我低头看那玉佩随着宫绦在腰间轻晃,忽然觉得,凭着这双揉过玉、捻过线的手,在这异世也能把日子过成细水长流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