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醒来,她总先喝一杯温水,看那清冽的液体顺着喉咙滑入,仿佛能听见内脏在水中舒展的轻响,涤荡了一夜宿积的浑浊。餐桌上常年摆着一盘清水焯过的白菜,青白相间的菜叶在瓷盘中舒展,只撒少许盐,脆生生的纤维在齿间咀嚼时,像有无数细小的手,温柔地拂去肠壁的淤垢。
暮色四合时,她习惯临窗静坐。不与人语,也不翻书,只让目光落在窗外那棵老樟树上。枝头的麻雀蹦跳几声便安静下来,正如她屏退的那些纷扰念头。少言并非沉默,而是给心留出沉淀的空间,让懊悔与焦虑像茶渣般缓缓沉底。当夜色漫过窗棂,她听见体内的水在循环,白菜的清甜在回甘,而独处时积攒的静气,正一点点溶解心灵褶皱里的毒素。原来最朴素的疗愈,从来都藏在日常的细微里。他站在断壁残垣间,曾经温润的眉眼如今只剩焦黑的沟壑,瞳孔里翻涌着墨色浊流,像是把人间所有的恶都熬成了浆。指甲不知何时变得尖利如爪,泛着青黑的光,每划过空气都带着腐臭的腥甜——那是贪念啃噬过的骨髓味,嗔恨灼烧过的焦糊味,痴愚浸泡过的霉味,傲慢碾压过的铁锈味,疑心蛀空的酸腐味,五毒在他血管里织成罗网,连呼吸都在吐纳着毒瘴。方才还在哭嚎的孩童突然噤声,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手指死死抠着砖缝——他不过瞥了那孩子一眼,眼底的恶意便像毒蛇缠上喉咙,让哭声卡在喉咙里成了破风箱似的抽噎。他咧开嘴笑,嘴角裂到耳根,露出黑黄的牙,掌心里躺着半块啃剩的玉佩,是那孩子母亲方才拼死护着的遗物。“吵死了。”他随手将玉佩捏碎,玉屑混着血沫从指缝漏下,落在地上,连野草都瞬间枯成了灰。风卷着沙尘掠过他的脸,他却连眼都没眨——痛觉早被五毒啃光了,剩下的只有麻木的快意。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这双手曾扶过摔倒的老人,曾接过友人递来的热茶,如今却在捏碎生命时如此轻巧。“原来这样……更舒服。”他想,五毒在他胸腔里发出满足的低鸣,像无数毒虫在齐声歌唱。他抬起头,望向远处的村庄,墨色瞳孔里映出跳动的火光,下一个猎物,该上路了。夜读《论语》的烛火在案头摇曳,新科进士李默之望着匣中沉甸甸的银票,指尖竟微微发颤。这是盐商送来的润笔费,说是为老母作寿序,实则想换一道通关文牒。
字如毒蛇在心尖吐信,他恍惚看见故去的恩师正蹙眉而立。那年饥荒,恩师将俸禄尽数散给灾民,自家孩子却饿着肚子读《孟子》。为吏者当怀仁心,恩师的教诲突然撞开记忆闸门。李默之猛地合上木匣,仿佛那不是银票,而是百姓冻裂的手掌。
窗外忽起秋风,卷得檐角铁马叮当乱响。他想起前日与御史争论漕运利弊时,自己因对方言辞犀利而生的嗔怒,若非同僚劝阻险些拍案而起。嗔火焚心四个字烫得他耳根发红,当年在书院,山长常以字训诫——义者,宜也,见得思义方能平息无名火。
案头端砚忽然映出自己的影子,鬓角已染霜华,却仍改不掉少年时的傲气。上月核查灾情,竟因乡绅礼数不周便搁置了呈文,这字何曾离身?他慌忙取过灾民名册,指尖抚过周阿婆李小二的名字,礼贤下士不是虚文,该是把百姓当亲人来敬。
三更梆子响过,李默之铺开宣纸。先写:明日要亲自查勘河道,不能只听书吏回报;再写:已许诺给孤儿学堂添冬衣,明日便去布庄兑现。写完将纸贴在正对床榻的墙上,月光透过窗棂照过来,恰如早年在孔庙见到的那块克己复礼匾额。
鸡鸣时分,他将木匣交给管家送往府衙,转身磨墨写下《戒贪铭》。晨光爬上笔锋时,案头五盏油灯次第熄灭,倒像贪嗔痴慢疑五毒正被仁义礼智信的天光驱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