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两个月,天总也亮不透。铅灰的云低低压着檐角,连风都带着水汽,黏在皮肤上像层湿棉絮。墙皮最先扛不住,石灰缝里渗出水渍,慢慢洇出灰绿色的霉斑,像谁用指尖抹了把过期的颜料,晕开一片一片。老衣柜的樟木箱底,丝绸旗袍的边角早发了黑,摸上去黏糊糊的,凑近闻,是木头腐烂的酸气混着霉味,呛得人喉咙发紧。
屋外的石阶更不必说,缝里的土早泡成了泥,墨绿的青苔从石缝里钻出来,沿着阶面铺成薄薄一层,踩上去“滋溜”一声滑。窗台的砖缝里,也不知何时冒了几丛,嫩得能掐出水,可凑近看,根须却死死扒着砖面,像给灰砖镶了道绿边。连晾在阳台的毛巾都没干过,挂了半个月,边角竟也长了圈浅绿的霉丝。
空气里总飘着股若有若无的腥甜,是雨水泡烂了落叶,还是木头在悄悄朽坏?天还是阴着,雨丝又密了些,落在窗玻璃上,汇成水流往下淌,倒像这屋子,也在无声地渗着泪。铁锈色的天空低垂着,太阳像一块蒙尘的血饼悬在半空。风卷着沙砾掠过干裂的土地,河床裸露出惨白的骨骼,去年冻死的枯树还保持着扭曲的姿态,枝桠上挂着破烂的布条。昨夜的冰雹砸穿了临时搭建的塑料棚,现在又下起瓢泼大雨,浑浊的水流漫过街角,裹挟着腐烂的菜叶和不知名的碎屑。穿胶皮靴的男人蹲在断墙下,用生锈的罐头盒舀水,浑浊的液体里漂浮着几只孑孓。远处传来女人的哭喊,她的孩子昨天误食了霉变的谷种,现在正发着高烧抽搐。巷口的槐树下,三个裹着脏毯子的人蜷缩着,其中一个已经没了呼吸,苍蝇在他蜡黄的脸上嗡嗡盘旋。穿蓝布衫的老婆婆颤巍巍地走过,怀里揣着半块干硬的玉米饼,这是她用最后一件棉袄换来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排泄物的混合气味,有人在咳嗽,有人在低声咒骂,更多的人只是沉默地望着灰蒙蒙的天。远处的高楼只剩下钢筋骨架,像一头头死去的巨兽,在连绵的阴雨里慢慢锈蚀。他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手里捏着半杯凉透的茶。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像一幅褪色的旧画。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叶子一片片往下掉,慢悠悠的,像他此刻的心情。
我活了40岁也够本了。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风从敞开的窗户钻进来,吹动他额前花白的碎发。桌上的相框里,女儿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照片边缘已经微微泛黄。
他抬起手,想去摸那张照片,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了。远处的天际线烧得通红,像极了那年他和妻子初遇时的晚霞。他记得她当时穿着一条红裙子,站在夕阳里,眼睛亮得像星星。
茶杯从无力的指间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没有去看,只是望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夕阳,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极淡的笑。那笑容里有释然,有疲惫,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苍凉。
40年,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他想起少年时的荒唐,想起中年的奔波,想起那些深夜里的痛哭和黎明前的咬牙。得到过,也失去过,爱过,也恨过,好像真的...够本了。
他轻轻闭上眼睛,最后一缕阳光落在他布满皱纹的眼角。外面的世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沙沙,沙沙,像一首温柔的挽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