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入深海已久的溺水者,挣扎着,一点点向上浮起。
首先恢复的是嗅觉。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消毒水、霉斑和血腥气的味道,粗暴地钻入鼻腔,呛得我忍不住咳嗽起来,胸腔传来撕裂般的痛楚。
我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而浑浊。
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自己正躺在一张铺着脏污床单的铁架床上,头顶是剥落的天花板,裸露的电线如同垂死的蛇般耷拉着。
这里像是一间废弃的医务室,杂乱地堆放着一些破损的医疗器械和空药瓶。
我……还活着?
这个认知带着一种麻木的茫然。
记忆如同被打碎的镜子,只剩下一些锋利的无法拼凑的碎片。
无尽的黑暗、撕裂般的剧痛、一次次破碎又重组的身躯、还有……一片刺目的、灼烧灵魂的猩红。
那猩红是什么?
我试图思考,但大脑如同生锈的齿轮,转动起来异常艰难,只带来一阵阵钝痛。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想知道这是哪里,想知道……那片猩红到底是什么。
然而,刚一用力,一股前所未有的仿佛整个身体都被掏空的虚弱感便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
四肢百骸沉重得不像是自己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哀嚎,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显得无比费力。
我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床边歪倒。
但预想中摔落冰冷地面的触感并未传来。
一只有力而稳定的手及时扶住了我的肩膀,将我轻轻按回床上。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床边。
他穿着一身沾染了灰尘却依旧能看出原本挺括轮廓的衣物,金色的短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淡淡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如同雨后的晴空,清澈而沉稳。
他是谁?
我看着他,脑海中没有任何关于这个人的信息。
只有一种模糊的似乎与他并肩作战过的感觉,但那感觉也如同隔着一层浓雾,看不真切。
“你醒了。”他开口,声音温和,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别急着动,你需要休息。”
我没有理会他的劝阻,那片猩红的记忆如同鬼魅般催促着我。
我再次尝试,用手臂支撑起上半身,这一次,我成功了少许,但剧烈的眩晕让我眼前发黑,不得不停下喘息。
就在这短暂的视野晃动间,我瞥见了靠在墙角的一面破了一半的镜子。
镜中映出了一张脸。
一张……陌生而苍老到极点的脸。
深深刻画的皱纹如同干涸土地上的裂痕,布满了额头、眼角和脸颊。
皮肤松弛,呈现出一种缺乏生气的灰败色。
头发……如果那还能称之为头发的话,是稀疏而干枯的灰白色,紧贴在头皮上。
那双眼睛,是我唯一熟悉的东西,深陷在布满褶皱的眼窝里,眼神浑浊,充满了茫然与……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恐惧的死寂。
这是……谁?
我死死地盯着镜中的影像,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旧的风箱,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
扶住我的金发男人——莱赫,沉默了片刻,他看着我,眼神中带着一种复杂而沉重的情绪。
“细胞再生过度导致的急速衰老。”他的声音很低,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砸在我心上。
“你的身体,为了修复那远超极限的损伤,透支了所有的潜力和生命力,你昏迷了一天……而且,你的身体没有像往常那样‘重置’。”
没有重置。
衰老。
这几个字像最终的审判,将我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粉碎。
原来,那不死的能力,并非没有代价。
每一次破碎与重生,都在燃烧着我所剩无几的“时间”。
我怔怔地坐在那里,看着镜中那个垂死的老人,内心竟奇异地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
或许是透支了所有的情感,或许是这事实太过沉重,反而让人麻木。
活着,或者这样老去、死亡,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只要……
那片猩红再次闪过脑海!
我猛地转过头,不再看那面令人绝望的镜子,目光急切地扫过这个简陋的废弃医务室。
然后,我看到了她。
在离我不远的另一张床上,拉普兰德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身上盖着一件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相对干净些的毯子,胸口的位置厚厚地缠着绷带,依旧有淡淡的血色渗透出来。
她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得如同初雪,那双总是燃烧着疯狂或嘲弄的蓝灰色眼眸,此刻被长长的白色睫毛覆盖,失去了所有神采。
她还活着。
微弱的呼吸证明着这一点。
但莱赫接下来的话,却将我刚刚升起的一丝微弱暖意彻底冻结。
“她的伤势……很重。”莱赫的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不忍,“那道切割伤害的不仅仅是肉体……我能暂时稳住她的生命体征,但……她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而且,”他顿了顿,目光沉重地落在我身上,“以你们两人现在的状态……都活不了多久了。她的生命在缓慢流逝,而你……”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都活不了多久了。
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这几个字像冰锥,狠狠刺穿了我麻木的外壳,带来一阵尖锐而真切的剧痛。
我看着她安静的睡颜,脑海中那些破碎的记忆碎片开始疯狂地旋转、碰撞、试图重组。
荒野中的初遇、并肩的战斗、别扭的维护、钟楼里短暂的温暖、还有她最后推开我时,那双复杂难明的眼睛……
我想起来了。
我都想起来了。
她是拉普兰德。
那个把我捡回来的疯狼。我承诺过要跟随她,直到……
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撕裂。
就在这时,一种本能般的冲动驱使着我,我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胸口内侧,那个我一直贴身存放信件的位置。
空的!
那里空空如也!只有粗糙的病号服布料摩擦着皮肤!
信呢?!
萧何留给我的那封信呢?!
一股没由来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那封信!那封他郑重交给我的信!藏着某个答案某个希望的信!
我慌了神,不顾身体的极度虚弱和莱赫的阻拦,挣扎着在床上摸索,掀开单薄的毯子,目光急切地扫过床铺周围肮脏的地面。
没有!哪里都没有!
那封单薄却沉重的信,如同它神秘的出现一样,在这个绝望的时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徒劳地伸着手,在空气中无力地抓挠着,最终只能颓然落下。
医务室内,只剩下我和昏迷的拉普兰德,以及沉默伫立的莱赫。
窗外,是叙拉古永恒灰暗的天空。
